马丁・路德、歌德、席勒、海涅、康德、尼采、爱因斯坦、巴赫……面对这些文化英雄,虎头先生表达了我们时代的共同困惑:我们能从他们身上撷取点儿什么?他们傲立于时空回转中,随便一位都不可能用一本书,更不用说一篇文章能写完。要捕捉他们的影子谈何容易!在德国文化中浸泡多年的虎头先生,知趣地以把大师的“小样儿”装进自己的文字为目标。他深知,每一个伟大的生命都诞生在人间烟火中。于是我们发现,在作者插科打诨的调调儿下面,窝藏着还原大师鲜活生命状态的真诚志向。这岂是摆着道学面孔的假精英们能做的?
虎头先生不厌其烦地谈大师们的艳闻轶事,按时代风尚,那时的名家才子自是不乏欧洲上流社会贵妇的青睐,这只是几出欧洲版的才子佳人戏罢了;而对康德这样终身未婚的大师,作者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的吃相和各种雅癖……如此这般体贴的讲述,都是作者的精心选择:瞧,大师们离我们不远,而是我们离大师太远!
诗人里尔克描写罗丹时曾说,一切名誉就是误解和谣言的总和。虎头先生一方面精心制作大师们的“小样儿”,一方面也不忘纠正讹传的常识,为大师们辟谣。
有一则坊间流传很广的掌故:歌德和贝多芬两位大师在魏玛公国路遇大公,歌德脱帽弯腰致礼,而贝多芬则挺直腰杆。据虎头先生考证,这是歌德的女性崇拜者捏造的。歌德一生风流,爱好美色和美食,但最终选择了有一手好厨艺而姿色平凡的伍碧丝。这段婚姻在魏玛小城颇受非议,自然也会引起其他女性崇拜者的妒忌。她们因爱生恨,于是就捏造了这段流传甚广的“弯腰事件”。
关于诗人海涅,也有很多讹传。因他与马克思的交往,遂长被文学史扯进革命诗人的队列,长期成为文学号角的代称。作者体贴地称誉海涅“一半是诗人、一半是战士”,描述了海涅与命运作战的一生:他因身为犹太人而难以获得正常人的权利,后改名申请教授职位未果,被驱逐出境,只好一生旅居法国。虽身陷巴黎红粉胭脂中,却误打误撞,成了报纸副刊的创始人,出色的新闻人。这位伟大的诗人,在生命最后八年为疾病所困,瘫痪在床,由体重190斤的妻子玛蒂尔德服侍,这已属不易,没想死后又被时人误解,硬说他中梅毒而死。作者告诉我们,经后人考证,海涅所患系骨头痨。
如此等等,都给我们带来惊愕,有力地修改了我们的常识。而这一切的嬉笑、严肃、哀叹,都来源于一个当代中国人对大师们的独特理解。虎头在大师身上读出了生命的况味,读出了我们的病痛,读出了人永久的缺陷,才会有如此的文字表情。初读此书,像听一个四川人在茶馆中胡吹海聊一场。但细心倾听,就会发现,书中散发出三种声音。
一是20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余响。在《永远的白玫瑰》、《谁是马丁・路德》、《鞭影下的尼采》中飘香的严肃,激情……很快就唤醒我们对那个刚刚逝去的年代的记忆。在更多的内容中,业已“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话语,被四川方言式的调侃救活了,正因为这种调侃,作者才能让德国大师们的各种“小样儿”与中国当下的经验大串联。这是第二个声音。第三个声音,是外语的声音,这个声音是隐形的。它与四川方言交织,难分难解。成功地经过外语淘洗的写作者,才可能对母语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很难想象,没有日语影响的鲁迅会写出怎么样的文章;也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法语的影响,会产生熊秉明《看蒙娜丽莎的看》那么精彩的文字,会产生王道乾、程抱一等文章大家。深得欧陆语言三昧的诗人张枣曾说,他的写作理想,就是吸取各种语言的优点,重新呈现一种汉语帝国梦想。这是20世纪以来所有优秀汉语写作者的梦想。虎头近乎偏执地用本色的四川方言来描绘德国大师们的小样儿,可以说是这种梦想的一部分。一个人经历了异族语言的洗礼之后,才会痴迷于母语本来的质地,感觉到了母语的柔软和温存,这样的母语带来的欢愉,似乎可以化解写作的困境。
阅读虎头文章的人,未必能理解他近乎偏执的调侃,我愿意这样理解,也愿意把这本书视为多种声音的“合唱”。这些声音中袅袅升起的大师的“小样儿”,是作者经验与大师精魂的奇妙融合,某种意义上,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经验与大师精魂的融合。作者绘声绘色地描写自己心中的大师,其真正用意,是指引我们找到自己的大师,挽救被这个时代的常识和定见囚禁的我们自己。“瞧,大师的小样儿!”背后的潜台词是: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