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每天到宋家去吃饭,和宋夫人也熟了。她就跟我说,宋到济南去,是去活动官费补助留学,说他一心就想去外国,家里事也不管,这个学校新改组,找他负责教务,教育局长自兼校长,也不来。他请了几个教员,安排了课,就想诸事不管,准备出国。跟我说,他一定想要把自己的课都推给你,然后自己可以空闲下来,搞他的活动,这个家他根本不管,这个孩子他也没有兴趣,没有感情。我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寒假一完,果然宋回来了。“唉,”他说,“这个月的英文报白订了,我一张都没有看。”我就说:“我倒每张都看了,还学了英文。”他说,那好,还不是白订。不过下个月起,我不订了。讲到讲课,他说,本来三年级的课就都交给我教,另外还有一个教育学,一个儿童心理学,没办法,只有教务主任自己教。他也没学过,他请来的两个朋友,一个学经济,一个学法律。他说,这怎么办。我说,那怎么办,我看看书,我来教吧。他说,好。于是果然不错,他不教课了,他的课不知是什么。他把重要的课都推给我了。我因为听他夫人说过,所以心里有底,知道这个职业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还有一件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是我从读理论到读报纸,尤其是这一个多月把天津出的英文报从头到尾,从新闻、社论到广告,都过细地学过,虽然是半通不通,但是对外国报纸比较有些了解。没想到,几年以后,我在香港走投无路的时候,居然跑进了报馆,靠翻译外电或编辑国际新闻混饭吃,过了一年。这是第二第三,又一次职业靠无意中学英文得来的。
总而言之,我的学英文从来没有规规矩矩学过。那个时候学英文哪有现在这样种种的便利,现在学英文的条件是那时想也想不到的。所以呀,我这个学英文讲出来成了一个笑话。讲了也不过给大家听听,作为闲谈,希望不要见笑。
最后一句话,就是常有人问我,说你教这么些外文,到底你的外国文外国话是怎么学来的?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别人都以为我是托词,大概有些人很想从我这里取一点学习外文的经验。我实在是无可奉告,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学的。就拿我最早学的英文来说吧,也就是我刚才说的,不知道怎么学的。从我在小学的时候,那时刚刚有注音字母,我的哥哥一边教我1、2、3、4的算数,又教我多、来、米、发,1、2、3、4念成了音阶。然后又教我波、坡、墨、佛,汉语拼音,注音字母,又教我英文的ABCD字母。我也就糊里糊涂的,像跟大嫂学围棋一样,不知道怎么就学了。我还从我那个大侄从日本带回来的什么东瀛课本,看到日文有什么啊、依、呜、?,我也知道了字母。就这样,开头就不知道怎么学的。后来也没有什么正式课本,也没有正式的老师,也没有那么些什么听课呀,什么作业呀,这些都没有。要说我没有老师,那可不是,我的老师可特别地多。像前面说的那两位教会中学毕业的学生,他们就是我第一校正发音的老师。我的别的外文也是如此,没有一样是正规学来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的。但是呢,我知道一样,我哪样外国文也没学会,也没学好,就是要用的时候一着急,我就可以用一下,真正不用了我也就忘了。这也是真奇怪。就像中文一样,我也会写点文言,我也会写点白话,但是说我会中文,我可不敢说。我这个中文也不知怎么学的。
至于我那套怎么读理论书,我想来想去,我用的就是我小学四年级,跟我那位老师学国文学来的。因为他每课都要我做作业,作业第一条,段落大意,第二条,难字难句,这两条必须自己每课都写。所以我想起来我去读什么理论书,或者什么报纸,也就是这个办法,先搞段落大意,到底他讲的是什么,怎么得想办法知道他讲的是什么。知道他讲的是什么,这就因人而解了。那么第二呢,就是难字难句,讲的是什么知道了,可还有些东西挡在那里,这就是难字难句,也得想办法把它打破,这说起来也实在太可笑了。所以我的经验就是我在小学里头学汉文的经验,实在是说出来又是一个笑话。我讲的都是真话,可是都像笑话,所以我也就不便再多说了。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学英文》,只能算京华随笔。
(根据录音记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