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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与“礼拜六”

2008-12-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刘绪源 我有话说

从林语堂的简历中可以看出,他完全是正规西方教育和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产物,他怎么会和卿卿我我的“礼拜六派”走到一起去的呢?

语堂先生

老作家孙犁不喜欢报上那些娱乐性的文字,上世纪80年代,他有一次忽然有所发现地说:“现在报上的‘周末版’,不就是过去的‘礼拜六’吗?”

这话说得机智,颇让人有“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之感。

因为,从字面上说,“周末”就是“礼拜六”;而从深一层说,“礼拜六”是一个杂志名,也是一个文学流派的名称――这是一个名声不太好的流派,一般又称“鸳鸯蝴蝶派”。孙犁的意思,当然是为了表达不满。

这使我想到了最近读过的台湾版2007年二月号《传记文学》,这一期中由“编辑委员会”编撰的《民国人物小传》(377)的传主是“凤子”,她是演员兼作家,也当过编辑。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1941年)十月十五日,综合性文艺刊物《人世间》月刊创刊于桂林,以封凤子之名任主编(编委有周钢鸣、马国亮等人);发行人丁君?所定之刊名原为《人间世》,凤子要求改名为《人世间》,以别于抗战前在上海出版过由林语堂(玉堂)创办、近似“礼拜六”派之《人间世》……

又是“礼拜六”!《传记文学》是比较严肃的刊物,《民国人物小传》则是每期必有的一个浩大的工程,它不同于那种由个人随意写写的文字。所以,认为林语堂当年所办的刊物(除了《人间世》,更有《论语》和《宇宙风》)“近似‘礼拜六’”,恐怕也是一种由来已久而至今犹存的看法。

其实这样的话,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胡风也曾隐约说及。在那篇著名的《林语堂论》中,谈到林式幽默与现实社会的矛盾时,他就警告说:“如果离开了‘社会的关心’,无论是傻笑冷笑以至什么会心的微笑,都会转移人们底注意中心,变成某种心理的或生理的愉快,‘为笑笑而笑笑’,要被‘礼拜六派’认作后生可畏的‘弟弟’。”

现在的“周末版”,或者说那些生活类消费类的文字,与那时的林语堂有没有关系呢?

林语堂与“礼拜六”,究竟有无相似之处呢?

与“平康买笑”争夺市场的“礼拜六派”

首先须指出的是,“鸳鸯蝴蝶派”的坏名声,现在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洗刷了,大家已大体公认其为清末民初形成于上海等大都会的通俗文学流派,他们承袭了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传统,在读者中有较大的市场,其成员并不是什么“黄色作家”。而《礼拜六》,是这一派中出现较早、影响较大的刊物,于是“礼拜六派”的说法也就口口相传了。

“鸳鸯蝴蝶派”的阵地本来多在报纸副刊(俗称“报屁股”),体裁则以旧体艳诗与长篇连载为主。《礼拜六》是一个周刊,由中华图书馆创办于1914年6月,至1916年4月出满百期停刊。那是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前,所以很自然地成了新文学运动的攻击对象。但它于1921年3月又复刊,可见它有自己的市场,并不惧于新文学的出现,再次出满百期,这才彻底停刊。在它复刊的第二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了与它性质相类的《红杂志》(后易名为《红玫瑰》),此外还有《快活》《游戏杂志》等,都是这一派的代表性刊物,而《礼拜六》始终处于领头的地位。

这些刊物的产生,与都市读者群的产生,有着很大的关系。都市市民不同于乡村农民,眼界相对开阔,生活相对独立,求知欲望增强,又有固定的下班和周末时间,而文化程度也相对高一些,这就有了以文学阅读消遣娱乐的需求。在《礼拜六》创刊号的第一面,有一篇发刊词性质的文字,这样写道:

或问子为小说周刊,何以不名礼拜一、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而必曰礼拜六也?余曰:礼拜一、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人皆从事于职业,惟礼拜六与礼拜日,乃得休暇而读小说也。然则何以不名礼拜日,而必名礼拜六也?余曰:礼拜日多停止交易,故以礼拜六下午发行之,使人先睹为快也。或又曰:礼拜六下午之乐事多矣,人岂不欲往戏园顾曲,往酒楼觅醉,往平康买笑,而宁寂寞寡欢踽踽然购读汝之小说耶?余曰:不然,买笑耗金钱,觅醉碍卫生,顾曲苦喧嚣,不若读小说之省俭而安乐也。且买笑觅醉顾曲其为乐转瞬即逝,不能继续以至明日也。读小说则以小银元一枚,换得新奇小说数十篇,游倦归斋挑灯展卷,或与良友抵掌评论,或伴爱妻并肩互读。意兴稍阑,则以其余留于明日读之。晴曦照窗,花香入坐,一编在手,万虑都忘,劳瘁一周,安闲此日,不亦快哉!……

这段文章实在是好,既做了广告,又渲染了读小说之佳妙,更写出了当时新兴的都市市民理想的周末情状。那时还无新式标点,只以圈点断句,标点是笔者抄录时所加的。它虽为浅近文言,其实与白话已无多大区别,抄下这么多,也可与下文林语堂一派的文风相比照。当然,更重要的,是它明白无误地写出了自己的办刊宗旨――这样的文学,正是用以与“戏园顾曲”“酒楼觅醉”“平康买笑”争夺市场的。

新文学阵营中的“礼拜六派”

林语堂不像刘半农,他与“鸳鸯蝴蝶”之类的旧文学没有什么联系。他出生于闽南漳州一个乡村牧师的家庭,父亲从小给他的教育就是基督教的《圣经》和中国的四书五经。以后他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打下了坚实的英语基础,毕业后到北京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任教。这时他发现了自己中文知识的贫薄,开始自觉地“恶补”;而五四运动也已来临,他成了《新青年》的投稿者,在1918年2月和4月发表了两篇谈“汉字索引制”的文章,引起了胡适的重视。第二年他在胡适的资助下赴美留学,从哈佛毕业后又到法国和德国读书,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北京大学任教授。虽然胡适有恩于他,他却和鲁迅、周作人走得更近,很快成为“语丝派”的健将。从这样的简历中可以看出,他完全是正规西方教育和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产物,他怎么会和卿卿我我的“礼拜六派”弄到一起去呢?

然而,且慢。1932年9月,以邵洵美的时代书局为依托,林语堂和一帮朋友办起了《论语》半月刊,林任主编。这是一个标榜“中立主义、客观主义”的散文刊物,自创刊号起,连续登载多期的《论语社同人戒条》的前两条就是:

一,不反革命。

二,不谈论我们看不起的人,……但我们所爱护的,要尽量批评(如我们的祖国,现代武人,有希望的作家,及非绝对无望的革命家)。

当时他文章中凡说到“反革命”,都是指左翼或革命者;而说到“革命者”“革命家”等,则基本都是指那时的官僚和统治者。此戒条为批评统治者埋下了伏笔。但他的原意,是办一本超脱政治的杂志,既不同于左翼刊物,也不同于国民党的御用刊物。那时候,右翼的御用刊物是招人厌恶的,根本没有市场;左翼杂志卖得比较好,但主要也是左翼青年和同情左翼的进步读者在买,市场并不是很大;像《论语》这样的刊物走中间路线,竟一下子赢得了巨大的市场,令各方――也令办刊的林语堂等――大吃了一惊。当然关键还在于林语堂打出了“幽默”的旗号,此前标榜不左不右的刊物并不是没有,在中国打幽默旗号的散文刊物却从未有过。那时的情景,正如鲁迅两年后在《一思而行》中所说的:“然而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

《论语》初创刊时,大家并不准备赚钱,甚至连稿费也可以不要,这和《语丝》创刊的情景倒有点像。不料创刊号销路意外大好,当事人章克标后来回忆道:“创刊号重印了几次,一下子轰动了读书界,以后也保持了这股势头。《论语》的畅销引起了各方面出版的兴趣,都来竞相办刊物了。”(《文苑草木・林语堂两则》)30年代的“杂志年”,其源头就在这里。

既然一开始并不准备赚钱,而后来大赚,这就是市场选择了林语堂,而不是林语堂选择了市场。但市场何以会选择他呢?这也是一种“适者生存”。于是我们发现,《论语》中确有不少大受市民欢迎的形式和内容,它们往往会成为畅销的标志。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笑话。

每期《论语》都有不少笑话,有些并不好笑的东西也是拿来当笑话讲的,但也多有标准的传统的笑话在。比如第一期的目录中,我们就能找到这样的标题:《有驴无人骑》《日人之不幽默》《幽默好例》《龙虾灰色》《晏子诙谐三则》《苏秦吃咸蛋的故事》《留学生善用抽水马桶》《边孝先腹便便》《拘礼者戒》……这些题目,与后期《礼拜六》中的那些“开颜录”,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当然不能光看题目,还得真正深入进去。那么,我们就来试看老舍吧,他是《论语》最重要的作者之一,也是一位典型的新文学家。老舍较早刊于《论语》的文章是第四期上的《祭子路岳母文》,此文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与林语堂发在创刊号上的《缘起》相呼应。因林说:“惜其时子路之岳母尚在,子路以办报请,岳母不从。事遂寝。今年七月,子路的岳母死。于是大家齐立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三嗅而作,作《论语》。”于是他也模仿八股式的文言调侃道:

夫子路之岳母者,子路之妻母而孩子们之姥姥也。夫姥姥何为而反对子路办报也?不闻夫子乎:“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子路而升堂,显系知县大老爷矣,知县而升堂,而未入于室,是因废私,而欲试行生育制裁者矣。而再办报,入室之望微矣!齐家而后国治,子路独不知耶?岳母之用心其女中尧舜也欤;呜呼哀哉!而子路之友,于老太太归天之际,齐呼“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且三嗅而作焉。焉作?作《论语》?是可忍哉孰不可忍!

这种相互间的调侃,本是“礼拜六”派的专长,其流风遗韵,我们从今日的评弹表演中还能领略到;而用这种文言方式调侃,就更得鸳蝴派文人之真传了;而况所说又是“入室”“废私”“生育制裁”之类的话题。所以,在趣味上,此与彼,真是相去未远的。

在《论语》第七期上,老舍又有《济南专电》六则,现抄其四:

历城有张三(译音)博士者,读《论语》泪下如雨;《论语》济南通信员几自杀!

老九记冬季大减价,购货一元以上随赠《论语》一册。不确。

留德博士某,欲加入《论语》社,问问可否仍穿西服?

南关王氏夫妇因争读《论语》反目,决定离婚。法官拟请《论语》社诸贤来济,切实指导发笑法。

这些都属没话找话,但读来确有发笑的感觉,难得老舍那一片儿童般的逗笑的机智。可是这种“为笑笑而笑笑”,到底是离新文学近,还是离“礼拜六”近呢?

我以为最说明问题的还是老舍发在《论语》第11期上的《当幽默变成油抹》。它写小二小三两个孩子发现爸妈坐在书房里什么也不做,老是拿着一本薄杂志发笑,还不住感叹:“真幽默,哎呀,真幽默!”妈妈则一直要爸爸再念一段。孩子当然不懂幽默,听成了油抹,可是上次把油抹在袖上却被大人打了。爸妈出去了,他们就把那本小书找出来,结果里面都是黑字,根本没有好笑的图画。他们闯了不少祸,其中当然包括再一次的“油抹”。爸爸回来后很生气,眼看他们又要挨打,幸好爸爸手中有一本新的《论语》,一不小心又看下去,他什么都忘了,一拍大腿又说:“真幽默!”

这让人想起《礼拜六》创刊号上那篇自称为“短篇瞎说”的《礼拜六》。那是出于编者王钝根的手笔,写一个名叫李伯鲁的人,外号“礼拜六”,他愿意人家叫这外号,因为他总能在礼拜六这天遇到他所中意的凤珠。后来几经周折,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他和凤珠常在礼拜六这天前来购阅小说周刊《礼拜六》云。此文与老舍之文都是虚构一个故事,调侃一番,为本杂志做做广告。文风与意趣上的相像,自不待言。

当然,《论语》与《礼拜六》有着很根本的不同,其创刊之初,连鲁迅都频频投稿,可见它自有不俗的一面。但本文着重谈它的“同”,目的是为了发现市场何以对其情有独钟。事实上,在体裁、题材、文风、编排方式上,二者都有相似的地方。此处再举一例:《论语》自创刊之后,就喜出“专号”,这里有比较严肃的从现实事件出发的(比如“萧伯纳专号”),也有颇近于无聊的(如晚期的“睡的专号”)。无聊的专号就是变相的同题作文,迹近于没话找话。而没话找话的同题作文,又正是《礼拜六》的专长,即在第一期中,除了上面提到的钝根的“短篇瞎说”《礼拜六》外,同时还有另一篇同名的《礼拜六》,作者为“大错”。这当然不会是从生活出发的、真正有感而发的创作,而只能是由编者逼出来的即兴之作,无非是卖弄一些聪明急智和文词老调,其轻薄浮滑可想。

总而言之,《论语》自创刊之日,就走上了一条畅销的大道。《礼拜六》在办刊的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以向新的读者趣味靠拢;而新文学阵营中人却在办刊时,不自觉地吸取了“礼拜六派”的种种旧习,从而受到了更广泛的读者群的青睐。这里肯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这不是上帝,不是宿命,而是市场。办刊者多少总要考虑到市场,市场则更会诱人改变。当然,林语堂的性格本身就有易于受市场欢迎的一面,这正是他与胡适、鲁迅、周作人的不同。

(本文全文将从2009年1月起在《上海文学》连载,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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