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耕望称钱穆、陈垣、陈寅恪与吕思勉为“史学前辈四大家”已广为人知,严氏在其《通贯的断代史家》一文中又称许吕思勉“贯通”的特点亦为人广泛征引,吕氏著述之多、范围之广又为四人之冠,“贯通”二字当为定论已无疑义。而吕氏著述又与当时风气不合,亦是事实。由于机缘遇合,2008年顷,我有幸成为吕氏著作《中国
当日风气
“四家”之中,“二陈”对新材料之使用最为重视。海宁王国维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陈寅恪继而大倡“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开风气之先。又言“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截钉斩铁,与先生平日语气不同,表示对治学要运用新材料这一点的强调。后傅斯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成一时名言,风气遂成。而其间新会陈援庵以其《元也里可温考》及《摩尼教入中国考》二文对敦煌材料之使用成为此风气有力支持者。日人桑原鸷藏称“支那虽有柯劭?氏老大家,及许多史学者,然能如陈垣氏之足惹吾人注意者,殊未见也”。(见《读陈垣氏之元西域人华化考》)可见其肯定。桑原有“最痛恨支那的支那研究者”的恶名;言辞至为苛刻。吕氏行辈略长于陈,其著述不知桑原是否得见,如果已见,不知作何月旦评?
二陈以治史者的姿态开启新风,而吕思勉以写史者的姿态,“埋头枯守,不求闻达”,完成了一部通史、四部断代史、其他七八种专著及数百篇札记。陈寅恪尝自称“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吕思勉“论学”不用新材料,“论治”在民国之乱世,花大气力阐述“大同思想”(见《大同释义》及《中国政治发展史》),亦诚为“迥异时流”者。
吕思勉为时代风气裹挟,名声、著述为之所掩,当是事实。
吕氏特点
《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包括《医籍问津》、《经子解题》、《先秦学术概要》及《中国社会发展史》等九种。其中《经子解题》最为名著,黄永年先生称自己正是在南京书摊上买到一册《经子解题》才走上文史之路的。《经子解题》开端即言“学问之道,贵自得之,欲求自得,必先有悟入处。而悟出之处,恒在单词只义,人所不经意处,此则会心各有不同,父师不能以喻子弟者也”。可看做吕氏“执微”的方法论。至于其效果,兹举一例:
《吕氏春秋》有“去尤篇”,四库本及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皆作“去尤”,而《经子解题》独作“去?”(音汪)。初时以为吕先生偶误,从四库本改作“尤”,然终感二字字形差异较大,不像手民之误。后终查得“尤”的本字为“尢”,“?”的本字为“尢”(参临熙字典》寅集上页二二),二字至为相近。?为“曲胫也”,有偏曲之意。“尤”有责怪之意。读《吕氏春秋》此篇,其意在强调“平察”,平察则需“去偏”,?字意合。责怪之意则?格难通。陈奇猷为当代子学巨擘,其人亦意识到“与此处所用之意未合”,然不识字源,释“尤”为“疣”,越释越远。而吕思勉于此“单词只义”处颇能悟入,一字之择,至为精当,今人拍案叫绝,一纠通行本之讹。
《九种》当中类似“执微”之处甚多,如《先秦学术概论》第二章苟子“人性恶,其善者伪”一句,释“伪”作“为”。又第三章力辩“刑名”之为“形名”。篇幅所限,兹不多举。总之,吕氏“博通”之外,“执微”是一显著特点。这种“执微”说白了就是文本细读,即“美国新批评”所言Close-reading,然吕氏“执微”掺和了校勘学与训诂学的元素,上例即是显证。
吕先生言:“天下本无截然不同之理;训诂名物,尤为百家所同。”此又是其“贯通”处。读先生“天下只有天良发现之个人,无有天良发现之阶级;只有自行觉悟之个人,无有自行觉悟之阶级”云,哑然默坐;读先生“以先富带动后富,吾决不信也”云,真恍若隔世。
今日风气及结论
寅恪先生提倡使用新材料,认为大师巨子不仅在于继承,更在于“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先修所未逮”,然而今天能否“承继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亦成为一个问题。为文必中英文摘要,煞有介事,其实无物焉。下笔必三数万言不止,心得仅两三句;前人札记之风不行。马茂元生前告赵长云“文成先斩去一半,方是为文之道”,今人不从。相互摘引,不作论证,是否勘以传信,绝不关心,无异剿袭。钱锺书《谈艺录》“道及时贤,仅此二处”之风渐替,自爱自尊自负之气消亡。自知其文资料尚有可补,观点或有可商,然急急刊布,欲猎取声名欤?为办得食,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人不在少。硕博士论文,动辄十数万、数十万,敷衍无精义,自己亦知不可珍,他人更弃之如敝屣,则其势日颓。
今日学人做到贯通自难,细读执微又不肯。故吕氏著述风云际会,又被唤醒。当日吕氏拔戟自成一对,颇为孤立,而今日足以矫一时风气、示来者轨则者转是吕氏。义宁陈先生“读史早知今日事”。不知预料得到否?
前人以梨枣代纸,灾梨祸枣则浪费纸张,无用之书用以覆瓿。亦是为梨枣减寿,今上海古籍出版杜陆续推出《吕思勉文集》,门人张耕华教授据吕氏手稿理补缀,以存原貌。则梨枣之材藉吕先生之言论将以增寿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