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舒芜先生的文章比较早。手头有他的一部旧著,书名《挂剑集》。几次提笔想写写关于这部书的一些史料,终觉笔下沉重而踌躇再三。
《挂剑集》由海燕书店在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初版于上海,32开本,印数仅一千
本来,舒芜列入这一文丛的书名为《生活唯物论》,是本通俗的哲学普及读物,胡风为此作了推介,不仅从内容到形式对该书作了评价,更在字里行间透出对舒芜的爱才之情。胡风曾寄希望于舒芜写本哲学入门读物,来替代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不知何故,此书没有刊印。另改出《舒芜杂文集》,在即将付梓前,舒芜接到胡风的来信说:“杂文,也许可印,但还得改用一题名。”也许听从胡风的劝说,杂文集最终以《挂剑集》命名出版。
这是舒芜在民国年间出版的惟一专著,令他倍感珍惜。那年舒芜才25岁,在徐州江苏学院任教。五月在北平与北平师范学院学生陈沅芷订婚。回到徐州,得到刚出版的《挂剑集》,舒芜欣喜不已,立即寄了一册给未婚妻,并在扉页上写下满满一大片题词,开头就写:“我把这献给我的沅芷。”接着写道:“八年的抗战,在历史是伟大的,在人民是英雄的,……在我,目前所留下的却就只有这么一点东西。……但现在,我把它献给我的沅芷了。我知道,我所失去于抗战的,她一定将加倍替我找回来。”
可见,舒芜是将新鲜出炉的《挂剑集》作为定婚后的信物寄赠心上人的。《挂剑集》似乎一直维系着他俩的恩情。舒芜在2002年10月写道:“我送她的这本《挂剑集》,经历了五十多年的人世风波,居然还在,也许就是她在冥冥中实现我的愿望,替我找回失去的一些东西。”
无论是当年的题词,还是近年的回忆,在舒芜平和的文字里,都有着他或一腔热血,或波澜在胸的情感涌动。
在介绍舒芜的文字里,他的身份多是文艺评论家。这当然没错。而我最初的印象,他首先应该是一位杂文家,这是从读《挂剑集》中得来的。
此书何以起名为《挂剑集》,在《题记》中,舒芜首先讲了一个典故。说延陵季子佩剑见到徐君,徐君喜欢此剑,而季子因有出使之任,有心献剑而未能。后徐君故世,季子遂遵从先前内心的愿望,将剑挂在徐君墓地旁的树上。
挂剑的典故,是一种崇高精神的表现,常使人津津乐道。以此为书名,舒芜说:“我不能比拟延陵季子,更没有什么千金宝剑。然而,我自信于他之所以挂剑的心情,体会得一定不太错。因为,无须掩饰,心情的体会其实正由于心情的相通――这便是这书名的并无深意的来由。”
《挂剑集》共收作者杂文50篇,内容多涉及思想学术、文化教育等方面,除一篇《我的怀乡》可算作散文,其余包括少量书评、短论之类,均可算作杂文。1944及1945两年,是舒芜杂文写作的第一个高潮。当时,抗战到了最后关头,舒芜“在窒息和忿怒之中,拿起笔投入战斗。觉得有害的事物是这样多,一个也不该放过,一刻也不该耽搁,几天就是一篇,甚至一天写得出几篇”。这些杂文,大都以各种笔名发表在胡风主编的《希望》杂志上。《挂剑集》中的杂文,有32篇即选自《希望》。可以说《希望》是舒芜登上文坛的重要通道。亦可看出,《希望》主编胡风对舒芜格外的眷顾和器重。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挂剑集》以《吹毛求疵录之一》《吹毛求疵录之二》打头,这是读报感想,作者后改题为《读报二则》。由报上一则《协同启事》与一篇《摩登女郎不愿为妾,订婚日逃之夭夭》报道为由头,杂议妇女解放问题。这是目前读到的舒芜最早写妇女的专题文章,并由此成为他几十年来写作关注的一个聚焦点,一直到近年结集有《哀妇人》《平凡女性的尊严》等专著出版。
直到1982年他60岁后,才出版继《挂剑集》后的第二本专著《说梦录》,共收60多篇关于《红楼梦》的杂谈。《挂剑集》出版38年后的1985年,舒芜出版了《新挂剑集》,此书由诗人兼装帧家曹辛之设计封面,黄苗子题写书名。集中文章写作时间的跨度从1940年到1979年,早年《挂剑集》中的杂文,保留了29篇之多。这也再一次表明,舒芜不悔少作的勇气。
70初度,舒芜开始用电脑写作。先后“敲”出几百万字,有近20种专著问世。尽管从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直到1979年始得改正平反,中间有23年的写作空白。新时期以来,是他人生第二春,创作新高峰。舒芜对年轻学人关怀备至,循循善导,我早有所闻。此外,在老一辈的知识分子中,他的博学、坦诚与坚毅,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次去拜访他,谈起他的电脑操作,令后辈自叹弗如。
言归《挂剑集》。舒芜最终没有沿着当年“较得杂文之正”的路子走下去。原因当然很多,“其实也不过是个人生活上的一些遭遇,加上文艺界的一些是非”。关于舒芜的功过,曾引起学界的论争。我只是想,当事方都已进入暮年,不少人先后谢世。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他们均已身心疲惫。各执一词无益澄清事件的真相,纠缠个人恩怨,也无济于汲得应有的教训。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还需留待后人去评说。争论与反思的目的,最终应该是让更多人永远铭记这一份历史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