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正当肖洛姆・阿莱汉姆诞辰100周年的时候,世界和平理事会决定他为该年度全世界纪念的文化名人之一,并通知各国举行纪念活动。这个决定,既是缘于其文学成就巨硕,缘于其作品不朽的艺术魅力和永续的艺术生命力,也应是缘于其为人为文受到世人的高度崇敬。作家爱世人,世人爱作家。纽约的工人们一定是从肖洛姆・阿莱汉姆的生活态度中,从他的作品中,从大师级的现实主义艺术气韵中感受到了其醇厚的人道主义,和“对人民深厚、亲切而聪明的爱”(高尔基语),其毫不含糊地为被欺辱、被损害的“小人物”代言的情感倾向。只有平民作家――不但口头宣示自己是、而且在创作实践中确实证明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平民作家,他才能享受到数十万民众夹道送葬的殊荣。在世界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就我所知,是空前的。一个人因为声名显赫而自我感觉誉满天下,其实那不一定是作得数的,死后的荣耀对于一个人来说才有更可靠的真实性。
今年3月2日是肖洛姆・阿莱汉姆这位犹太作家诞辰150周年的纪念日,他的祖国乌克兰届时将为他举行盛大而隆重的纪念活动。活动筹办事宜由一位副总理主持操办,其被重视的程度、其受敬仰的规格之高,由此可见一斑。乌克兰人无疑是意识到,虽然肖洛姆・阿莱汉姆到了美国并加入了美国国籍,但他的整个情感世界是属于乌克兰的,他魂牵梦绕的始终是乌克兰在贫贱生活中苦苦挣扎的父老乡亲。肖洛姆・阿莱汉姆原名肖洛姆・诺胡莫维奇・拉比诺维奇,笔名SholomAlechem在犹太语中是“愿你平安”的意思,犹太人见面通常以“肖洛姆・阿莱汉姆”相问候,回答则倒过来:“阿莱汉姆・肖洛姆”。这个笔名当已透露出他与自己的犹太民族的血肉联系和与犹太人民的心贴心和亲密无间。他的以俄国沙皇专制统治下的乌克兰家乡彼莱亚斯拉夫尔镇为背景写成的大量小说中,处于社会底层的市民形象个个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一字字、一笔笔都带着与乌克兰人民不离不弃的感情,就是这种血肉联系外在表现。
肖洛姆・阿莱汉姆能在小说家强手如林的欧洲脱颖而出,除了他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成全了自己,也与他少时就学会了俄语有关。掌握俄语,就不仅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外界的窗口,更是洞开了一道通往广阔天地的大门,从而使自己自幼不拘囿于犹太文学的学习,而能够让自己方便地、自由地从闪烁着灵异之光的俄罗斯文学宝库中汲取艺术营养,受到俄罗斯文学的民主主义与人道主义精神的熏陶,使自己在文学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就得以结识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柯罗连柯、高尔基、库普林等人,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并在亲密交往中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后来,他还在契诃夫和高尔基的直接影响下写成了一批剧本。
肖洛姆・阿莱汉姆18世纪80年代就已成名,而我在1959年前甚至不曾闻知欧洲有肖洛姆・阿莱汉姆这样一位作家。这可能与肖洛姆・阿莱汉姆主要用现代希伯来语和现代犹太语写作有关,也与肖洛姆・阿莱汉姆一般算作俄国作家,却又长期生活在美国有关,其结果往往是俄国文学史和美国文学史都不写他。我对肖洛姆・阿莱汉姆能有幸得知其一二,完全是因为世界和平理事会把他列入了该年度全世界都要纪念的文化名人,也多亏我从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之初,文学热情很高,而单身青年又能匀出几文钱来订阅《世界文学》月刊。是年的三月号里,姚以恩先生载在该月刊首篇位置的介绍肖洛姆・阿莱汉姆的文章,和著名翻译家汤真先生翻译的肖洛姆・阿莱汉姆的精彩短篇小说《一报还一报》(这一次,为了写这篇文字,我又找来他译的《永生》仔细拜读)都让我过目难忘。前年,已经是肖洛姆・阿莱汉姆小说著名翻译家和首席研究专家的姚以恩先生,辗转从熟人处询得我家的电话号码,喜欣欣忽然给我挂来电话,说我是他的肖洛姆・阿莱汉姆研究知音,嘱我为这位犹太大作家150周年诞辰写点文字。我赶快从我的书橱里翻寻出当年他写的题为《杰出的犹太作家肖洛姆・阿莱汉姆》的纪念文字,重读之余,我惊讶于他当年在三面红旗、大跃进嚣嚷声中印在劣质纸张上的肖洛姆・阿莱汉姆生平和文学成就的介绍,竟并无多少畸形政治的烟瘴笼罩,简直让我叹为奇迹――如同一年月《梁祝协奏曲》诞生于同一城市一样的奇迹!而我把这纸质差劣的《世界文学》(其肖洛姆・阿莱汉姆的纪念文章被我撕拆下来重新装钉)被保存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也应算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那年月,知识分子在万般屈辱中活下来尚且不易,肖洛姆・阿莱汉姆纪念文字的原件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自然就更其难得了。我带着包括肖洛姆・阿莱汉姆的纪念文字在内的一批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在西南边陲上高寒群山,钻荒僻箐沟,插队落户,劳动改造,它们和一套《唐诗合解》一起,被我聊做是生命如游丝一样飘忽时的慰藉,心灵似摇荡之舟无处泊靠时的依偎,只要我能偷得一闲,就去它们那里获取些许精神暖意。确实,纵然是为了对得起我这历时长达50年的保存,在作家150周年诞辰到来之际,我也得写点什么。
说我是姚以恩先生的肖洛姆・阿莱汉姆研究知音,显然是过誉了。不过上世纪80年代初,为了撰写世界儿童文学史,为了把肖洛姆・阿莱汉姆及其以男孩莫吐儿为小说主人公的《领唱人比希的儿子莫吐儿》(姚先生译作《莫吐儿传奇》)写入我的文学史,我倒还真是投注过不少时间和精力,投入过不小的研读热忱。我注意到日本的儿童文学史是不包括这位犹太作家及其作品的。但是儿童文学本没有确定不移的边界,我除了向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扩张,继而更向狄更斯、雨果、库柏、斯托夫人扩张,当然有更多的理由把契诃夫、马克・吐温和肖洛姆・阿莱汉姆扩张进我的文学史。如此,在世界儿童文学史里能找到肖洛姆・阿莱汉姆的,我的著作应是第一本。我以为,不读肖洛姆・阿莱汉姆的《莫吐儿》,我们的孩子简直就不知道文学的金刚钻质地究竟是什么样的。早已有人把肖洛姆・阿莱汉姆的幽默艺术媲美于狄更斯、马克・吐温和契诃夫、欧・亨利,然而能让人在伤心故事里读出笑来的幽默艺术,把悲剧写成喜剧的幽默艺术,肖洛姆・阿莱汉姆在《莫吐儿》里所创造的是别样的一种。把犹太人居住的乡镇里的芸芸众生的贫贱人生写得这样快乐,把对弱势群体的苦难戏谑得这样不动声色,是狄更斯、马克・吐温、契诃夫、和欧・亨利那里所没有的。在幽默文学的高地上,肖洛姆・阿莱汉姆飘扬起了自己的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上标示着“肖洛姆・阿莱汉姆式的幽默”几个醒目的大字。
《莫吐儿》里,最令我拍案叫绝的是《我的哥哥艾利亚做的饮料》、《我们使全世界都遭了墨水灾》、《墨水成灾后的结果》、《一条街人人打喷嚏》这四节相连的故事。当我们看到皮匠撒谎说“大老鼠吃掉了他的一只新靴子”,当我们看到莫吐儿的哥哥艾利亚不长在脸上而是长在脖子上的胡子蓬勃得很快,“像是发了酵的一样”,当我们看到艾利亚按照《一元换百元》这一万宝全书里的配方制成灭鼠药粉后要找钉书匠家的老鼠做试验,这时,有这么一段描写:
她家的老鼠真是不计其数!你知道她的丈夫是个钉书匠,他手头往往有很多书。老鼠喜欢书本。并不是它们喜欢读书,而是喜欢粘书的浆糊。顺便也就把书给啃掉了。
它们常常叫钉书匠大伤脑筋。不久以前,它们啃坏了他的一本崭新的祷告书。正好从“上帝,宇宙的主宰”那里啃起。“主宰”被啃掉了,啃得一点不剩。
这样的灭鼠药粉弄得一条街人人都连连打喷嚏,结果谁也说不成话,人问打喷嚏的原因,回答的人只能用手指指莫吐儿和艾利亚的家。法捷耶夫曾指出:肖洛姆・阿莱汉姆的幽默分明是一种“天才的幽默”,这种幽默被作家用来朴实、自然地表现一个年幼男孩尚不谙人间辛酸的天真,把莫吐儿及其一家人的个性刻画得栩栩如生。这样的幽默表现里自然也融渗进了作家的思想。肖洛姆・阿莱汉姆用幽默艺术来开掘思想的深度。当我新编著的一本名为《点亮心灯》的儿童文学鉴赏读本时,我需要寻觅一个能起到“压秤”作用的篇章来增加我这本书的分量,使之有更多厚重感,我很自然地想起了《莫吐儿》里的《一条街人人打喷嚏》。读它,自然就知道高尔基为什么会说“我笑了我也哭了”。
在为人生的精神打底的年龄阶段里,请读读肖洛姆・阿莱汉姆吧!我们的孩子太需要用肖洛姆・阿莱汉姆这样的作品为培养鉴赏文学艺术的能力打底了――这话是只对孩子说的吗?这话也应当是对我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