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个人的学术人生来说,我在写过《苏东坡研究》这样的个案化专题研究之后,先后出版了《中国古代诗歌流变》《宋诗流变》《唐宋词流变》等中国诗歌史的系列,到了本世纪之后,先是出版了《中国古代诗人的仕隐情结》,从先秦写到宋代,这是从历史文化角度来勾勒中国士人的人生方式和心路历程,随后,出版了《走出古典――唐宋词体与宋诗的演进》,这是对宋诗和唐宋词领域的第二轮耕作;最近出版的是《宋词体演变史》,这本书可以作为我重写中国诗歌史的第三次深度写作。总之,基本都是围绕中国诗歌史这样的一个大选题进行的。以个人之力来对整个中国诗歌史进行深度研究,这显然是一个过大的计划,过大的选题,可能是我终生都无法完成的一个学术理想,而当前学术界竞相以偏僻作家、作品为研究对象,竞相以小选题作为研究课题,对比之下,这种宏观大略式的研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也可以说,选择重写中国诗歌史的这个学术理想将我拖入了一个永远不能穷尽、永远不能完成的苦难轮回,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每天都要将那块注定要在晚上滚下山的石头重新推到山顶,永无穷尽。
重写中国诗歌史,这一写作理想,或说是梦想开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读研究生的时代,有感于当时流行的各种文学史版本,都是机械的分割式写作,每个时期之间,每个作家之间,都很少联络,每个作家的介绍,又都是机械的四段:时代背景、作家生平、思想内容、艺术特色,读者只能看到一座座高山,而看不到山峰与山峰之间的联络起伏,只能看到一段段的河流,却难以看到河流之间的曲承转合,一部原本应该是生动的、有血有肉的文学生命史,被阉割成为机械的意识形态话语下的僵尸。对此,我心有所感而口不能言,口有所言而人不能信,于是,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动笔实践,按照自己心中的理想模式重写文学史,就成为了我当时惟一的选择。
马庸先生在民国时期出版的《苏李诗制作时代考》书中的《导言》曾说:“吾国之有文学史,盖始于光绪三十年(1904)林传甲氏之京师大学堂中国文学史讲义。四十年来,坊间此类著作,约得七十余种。其间佳制固多,然大部囿于文苑传之范畴。”于今已有七、八十余年的光阴驶过,我们当今的文学史写作,当然已经不再是当时的“约得七十余种”了,但就质量而言,写作方式而言,又能有多大的进步呢?“上之略得知人论世之旨,下之惟摘举集部一二名篇,系文苑列传,依次排比,略施品藻而已”的文学史写作模式,就像是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任孙悟空怎样跳跃翻腾,跳出十万八千里,回头一看,还在掌心之中。只不过将上个世纪的文苑传和集部名篇两部,细分为四大板块而已。
为何难以突破传统的模式?原因固多,就其根本来说,主要还是未能以马庸先生所说之为宗旨,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就是:首先需要建树严密的文学演变史观,其次,还需要“以吾民族内心发展之说明为鹄”。这就不能是“系文苑列传,依次排比,略施品藻而已”的相互分割的陈列,而是要将文学本体与文化演进变迁打并一体,以历史文化诠释文学现象的某些带有根本性的因素,同时,又将文学史视为具有自身演进的整体性,惟有如此,才能有希望真正重写文学史,复原文化史之本来面貌。
因此,我心目中理想的文学史,应该是真正能做到沿波讨源、去伪存真、上钩下联、浑然一体的一个文学史整体,一个有着其自身源起、发生、演变直至衰落的完整的生命史,而不是人云亦云,照本宣科,大同小异,沿袭旧说,文殆书钞,重写文学史,就一定要将文学史各个疑点、悬案一一梳理清晰,深入探求,以求最终破解疑案,给予观点鲜明的阐发,而不是模棱两可,依违两端。换言之,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编写文学史,而是要真正的重写文学史。
我的这一学术目标和写作计划的确立,其总体的不合时宜性质,已经先天的决定了我学术人生的内容、方法和伴随其中的孤独和苦闷,但这种苦闷也就玉成了我的学术眼光和学术写作能力,玉成了我对学术研究深刻的爱。对此,我会想起泰戈尔的诗句:“谢谢上帝,我不是车轮子,而只是被车轮子碾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