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说来,陶与墨的关系是既有继承,又有创新。前者可见出大诗人的思想根基,而后者显示的则是大诗人的过人之处。
关于前一方面,可以从陶的家学传承略谈一二。首先,对陶渊明影响最大的,无疑是他的曾祖陶侃。陶侃出身孤贫,在戎马倥偬中以军功受爵,官至八州都督,封长沙郡公,在陶氏家族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成为晚辈模仿、学习的对象自在情理之中,甚至淡泊名利的陶渊明也经常引以为荣。而陶侃的主导思想就充满着浓郁的墨家色彩。据《晋书・陶侃传》的记载,陶侃经常挂在嘴边的圣人,不是儒家的三皇五帝,而是墨家顶礼膜拜的大禹。他为人质朴,常以严厉手段制裁官兵的陋习,“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还有一个细节是,一次出游见人玩弄一把未熟稻。侃问:“用此何为?”人云:“行道所见,聊取之耳。”陶侃于是大怒曰:“汝既不田,而戏贼人稻!”接下来便是“执而鞭之”。据《世说新语・政事》记载,陶侃的节俭也是出了名的。他在做荆州刺史时,曾下令造船官员把锯末儿收集起来,最初大家都不明白他的用意,直到冬天来临,才知道陶侃要用它们垫路防滑。大约是因为当时的金属比较昂贵,所以他的另一个勤俭秘方是用竹根替代造船用的钉子。有一回砍伐竹子制作竹篙时,一名官员连竹根一起挖出,目的是用锋利的根部替代竹篙的铁脚。陶侃知道后很兴奋,一下子把他连升两级。而这样一种早期经验与家庭氛围,不仅使陶渊明与一般只知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魏晋名士差别很大,同时也是他后来可以回归田园、“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的心理基础。
关于后一方面,可从一个有趣的争论看。这个争论就是“陶渊明是真正的农民吗?”按照他们的推敲,一个农民怎么可能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等不算雄厚但也殷实的经济基础?他们还从一些诗句中推论出,陶渊明并非不想做官,只是嫌官职太小而已。这些虽只堪一笑,但它的确揭示出这个“归田园者”与一般“老农”的不同。不同之处我想主要有二:一是陶属于郑板桥说的那种“作为天地第一等人”的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即这个“农民”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在生活上可以自理。二是这个“农民”还要有足够高的精神境界与审美情怀,在这一点上他与一般只知道“从土里刨食”的农夫判然有别。或者说,他从事农事劳动的主要目的不是养生糊口,而是一种逃避政治是非、帮助个体断绝尘俗之念的修炼。正如陶诗中所写:“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芟拢,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也就是说,田家不是不苦,劳动也不是不疲惫,但与更加残酷的“晨耀其华,夕已丧之”的政治斗争相比,农业劳动带来的痛苦则属于“吃小亏占大便宜”。由于有这个前提,“锄禾日当午”的农业劳动,就不再是完全不可忍受的了。这也正是陶渊明与墨家对农业劳动的不同看法所在。在墨家,劳动是为了生存而不得已的选择,一个男人不种地,就会有人饿死,一个女人不纺织,就会有人冻死,即一种没有任何愉快与美感可言的异化劳动。而在陶则不同,他把农民的生活看做是最符合自然规律的,因而劳动本身也就成为一种出于他的自由意志的自由生命活动方式。在某种意义上讲,陶渊明是把庄子对大自然的审美情怀,移赠给在庄子看来属于“劳形”“伤性”的体力劳动。由此可知,陶渊明的田园生活,是结合了墨家的劳动与道家审美之后的产物。
在中国农业文明背景下,这似乎是惟一的自由之路。这是因为,如果听从儒家教诲,为稻粱谋而出仕,那本身就将生命自由交付了出去;如果像庄子那样既不想“残性”又不想“劳形”,则可能连生命的基本存在都无法保障;如果墨家那样仅仅强调“埋头苦干”,那么即使可以生存下去,也是意趣全无的。这也正是“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的陶渊明,最终选择“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绚纬萧,以充粮粒之费”以终老的根源。另一方面,由于本来质朴无文的农业劳动从陶渊明这里获得了一种诗意,艰辛的农业劳动就不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同时劳动者也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生产工具了。这就是陶渊明的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