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把一块馒头使劲扔进草丛中,母亲又找了回来。不可避免的苛责与声嘶力竭的教育,让我过早知道了“民以食为天”的确凿含义。人们都在储存粮食,连桥梁上都写着“深挖洞,广积粮”――旧时的乡村生活是安静而简单的,但不朴素――朴素,我觉得是物质丰裕之后的生活要求,好多的文人鼓噪乡村生活是朴素无华、天籁而诗意――这是一个典型的唯心主义论调,他们渴望和想象的只是知识分子心中的虚妄田园。
这令我伤心――我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我知道。到西北开初,上百个人一起吃饭,新兵连的伙食质量大抵是最差的,白菜、白萝卜、胡萝卜、馒头和米饭……最好的调剂大致是包子和面条了,即使春节,手脚笨拙的男孩子们捏的饺子比馒头还大,有的里面包着面团,有的刚放进锅里就散开了。但我也觉得满足,吃的津津有味。训练强度大时,一顿能吃十三个包子,五个拳头大小的馒头,趴在桌子上,风卷残云――那时候,我才觉得是朴素的生活,不用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真的达到了帕斯“把面包称为面包,但愿面包每天都出现在桌子上”朴素的生活境界。
从到西北的第一天起,我不再为粮食和蔬菜操心,按时间进出饭堂,别人吃什么我吃什么――简单的生理需求,我觉得满足。下分到连队后,伙食质量好了许多,有时候吃鱼、虾和田鸡,我不喜欢,我还像在乡村一样,过着半素食主义的生活――我觉得这才是朴素的,有肉而不食,可即但不索取。与知识分子虚拟的乡村朴素生活有着本质的区别。
在巴丹吉林,我衣食无忧了,内心的那些触角和欲望便蓬勃起来――总想在沙漠上找到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有一些中午,独自站在稀疏的沙枣树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烈焰蒸腾的沙漠戈壁,期望美奂美轮的海市蜃楼――那里一定要有雕梁画栋的建筑,青草和花朵,曲折的回廊之上,美丽的姑娘步态曼妙,腰身如蛇。
要是海市蜃楼真的存在,我想我会不顾一切,充当其中一块泥土都是幸运的。但是海市蜃楼是乌有的,一个关于自然的传说,逃避者的内心圣经。戈壁沙漠是强大的,真实的,炎炎夏日,熊熊的气浪远看真的像是一大片幽蓝的湖水,闪着油光的空气曲折环绕,蜂拥迷乱――构筑的美妙的乌有之城,荒凉之地的乌托邦,只可以叫人欣喜一瞬,然后是沉重的沮丧与惆怅――傍晚,站在落日浇注的戈壁,我想能不能在这里建造一座房屋呢?巴丹吉林沙漠的地下水极其丰沛,我们可以和泥成砖,翻沙成田,种植仙人掌、玉米、葡萄、苹果和好看的马兰花,土砖围成高墙,抵抗风沙和几乎不可能来到的苍狼。
还有羊群和狐狸,好看的小跳鼠和隐蔽在梭梭丛中的沙鸡,它们是最好的邻居――如此,才是理想的朴素的生活,少却人间烦恼,与世隔绝的境界,我们就是整个世界。有好多次去祁连雪山深处的草原――触手可及的雪峰,苍郁的森林,没膝的青草,从山顶流溢的甜水敲响日月。我在一道名叫老虎沟的幽静山谷住过一晚,一顶帐篷,一些木柴,一些清水,一些羊肉――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而我无可奈何地回来了,继续在坚硬的流沙地带,戈壁汪洋的巴丹吉林沙漠生活,大风吹沙,天地苍黄,幽蓝或者昏暗,高大或者卑微,琐碎的生活就像一场画地为牢的战争。轻狂时候,也曾发誓一辈子不恋爱结婚,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也想老了,寻一个积雪不化之地,安然、朴素地离开……但这些都将是幻想,朴素的生活就像所谓的幸福,只是生命中一瞬间的事情。
母亲总是在电话中教育我如何生活:怜爱妻儿,积攒钱财,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干好工作……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典型的生存主义者,时代背景、文化习俗和生存经验迫使她必须全神贯注,面对现实――帕斯还有诗句说:“把属于汗水的给汗水,属于梦的给梦,属于短暂的天堂和地狱的交给天堂地狱。”(《朴素的生活》)我觉得,这才是真的朴素的生活,向内而又向外,充满生存的尘土和幻想的奇异,还有交织的幸福和痛苦――这些都是跟随一生的,所谓的朴素的生活或许根本不存在――博尔赫斯说:“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看到我,有一扇门,我在世界的尽头将它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