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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还认为:人的权力欲普遍存在,只不过在有些人身上它是隐含的,表现为心甘情愿地追随一个领袖,并感到他的胜利就是他们自己的胜利;在领袖式人物的身上,则直接表现为要求支配他人等等。而如果说占有财富、享受物质的欲望可能会有止境,权力欲却是无厌的,无限的,“假如可能的话,人人都想成为上帝:少数人还不容易承认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相比于这种普遍而又无限的欲望,作为资源的权力,会显得多么珍贵和稀缺!
权力如何形成,又以怎样的方式分配和转移?这真是“说来话长”。最简略而言,在不同人类群体之间,它是暴力征服的结果,而在同一集团内部,则要经过远为复杂的斗争。所以,至少就古代而言,权力几乎天然地与阴谋共生,并且天然地包含破坏道德的邪恶能量。古希腊神话在这方面有着象征意味浓厚的描写:众神之神宙斯的父亲克罗诺斯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才夺得主神的地位,他与瑞亚结婚,因为担心自己将来也被儿子推翻,就把他和瑞亚生下的孩子一一吞下肚去。当瑞亚生下宙斯时,她决心保护这个小生命,遂用布裹住一块石头谎称这是新生的婴儿,克罗诺斯将石头一口吞下肚里,宙斯于是躲过一劫,后来靠妻子、智慧之神墨提斯的帮助,打败并杀死父亲,占取主神之位。但宙斯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他最后想出一个彻底的办法:使用诡计欺骗墨提斯,把她吞下肚去,从此将世间最完美的诡计集于一身,就不再有人能够危害他。
就像战争的需要动员了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力,围绕权力的阴谋是充满智慧的;如果不计算权力游戏所带来的破坏,这种阴谋真可以算是人类智慧所结出的最为瑰异的花朵。波谲云诡,人心唯危,有人闲庭信步,翻云覆雨,占尽先机,岂不令人惊心动魄!
权力,甚至围绕权力的阴谋,简单地指为“罪恶”是没有意义的。人类需要组织社会、维持秩序、实现公共目标,离不开权力的运作。就拿最原始的“社会”现象作例子,猴群中必定有一头强有力的雄猴成为猴王,它在食物和异性两方面享有最高的优先权,并支配猴群的一切公共活动,但这对维护猴群的生存与繁衍,却是不可缺少。而人类起初的集体生活,恐怕不比猴子们高明多少。
但人类终究又是一天天成长起来,对权力之利与害的认识也越来越看得明白。前几年美军管理下的监狱中发生严重的虐待事件,舆论为之哗然。加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的一位心理学教授为此做了一项实验:研究人员在该校心理学大楼的地下室里修建了一个模拟监狱,学生自愿分成两组,分别充当看守和囚犯,以研究监狱看守和囚犯之间的行为。但原来定为两个星期的实验不得不在六天后就停止了,因为“看守”们很快就变成欺辱人的虐待狂,“囚犯”没有办法忍受下去。人性在权力的腐蚀下,竟是如此脆弱!
英国赫赫有名的伦敦塔的旅游资料,读起来也饶有兴味。
伦敦塔紧靠泰晤士河北岸,是一座具有九百多年历史的诺曼底式的城堡建筑群,内中既有富丽堂皇的宫殿,也有监狱、教堂、刑场。历史上无数权力斗争、宫廷阴谋就在这里展开,许多失败的王公贵族在这里遭到囚禁,乃至被残杀,其中最为显贵者,有英王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幼子,爱德华之前的国王及堂兄与弟弟,亨利八世的两个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伦敦塔成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狱”。
参观结束处电子屏上有一道问题:在看完这些反叛者的悲惨遭遇后,你还会选择造反吗?选择“会”的占百分之九十――尽管只是游戏,但你还是能感觉到:在人心深处,权力的诱惑远大于死亡的威胁。
所以,如何限制权力成为现代政治学的重大课题,罗素写《权力论》的最终目的也是在于此。而刚卸任的美国总统布什宣称自己是“站在笼子里”对人民演讲,同样为了强调现代民主政治的成就。
编写这样一本谈历史阴谋的书,要说特别深刻的用意也没有,一个简单的念头,是让读者借此了解中国历史的一个侧面。中国长期实行一种高度集权的专制制度,导致围绕最高权力的斗争格外激烈。一部廿四史,每逢以暴力改朝换代,便有尸骨成山,那是不用说的了。但这毕竟不是频繁发生的事情。围绕权力分配的斗争,更多地发生于同一统治集团的上层。君臣相斫,父子相残,兄弟相戮,乃至夫妇相夺,可谓不绝于史。要说权力是对人性对人类社会生活的最强烈的腐蚀剂,在这本小册子里可以得到充分的验证。而由于专制政治是一种神秘的政治,在这种政治结构中围绕权力的斗争永远充满阴谋。觊觎更高权力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善自掩饰,以求一逞,而占据上阶权位的人,则必须处心积虑,力求洞察一切。正是这种围绕权力的阴谋,造成了中国历史中常见的戏剧性和紧张感,造成许多政治人物的神经质。总之,说“大阴谋”并不是在说历史上的奇怪现象,它有很深的根柢。而另外一层兴趣,则是关注政治阴谋中智慧的运用。我们当然可以说,只要规以“正道”,所谓“阴谋”也有借鉴作用云云。但我却觉得未必需要这种漂亮的掩饰。道义的一面另作别论,权力游戏所要求的胆识、决断和高度智慧,本身就体现着令人惊叹的生命力量,它有欣赏的价值。
关于这本小书的写法,大略说来,主旨是既考虑到阅读上的趣味性,又考虑到史实方面的可靠性。因此从选择史料来说,在牵涉到相关历史事件的重大环节时,一般只用正史或比较严谨可信的史籍中的材料,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才采用野史笔记之类。书中有不少故事细节的描写,这类细节有的是见于史籍记载的,有的纯为虚构,而虚构的部分如果牵涉到历史事件的关节问题,也写得比较谨慎。总而言之,这部小书虽然故事性较强,却并不是按照历史演义的模式来写的。
当然,任何一种历史叙事都与作者自身的思考有关,我也不否认书中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是较为个人化的。譬如在写太平天国的那一节中,我提出农民造反政权在其所处的历史条件下,原本就不具有不同于正统王朝的“质”,所以根本谈不上变质不变质的问题;这种政权如果能够按照历史所提供的既有模式成长,就会成为改朝换代的力量,否则只有中途崩溃。这一种看法当时似乎没有人提出过,后来有些论太平天国的著述观点或与之相近,却未见得会有许多人赞同。但只要我的那些想法、议论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就觉得很满足了。
这书写在十多年以前,当时用的题目是《中国历史上的大阴谋》,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印行。现在读起来当然是不满意的,如能完全重写,相信面貌会有较多变化。但实在没有时间与精力作大的修改,倘有错失,希望读者给予指正。另外,我觉得原书还有一点好处,是现在不能做到的,就是当时写得非常快,动起笔来一天就是六七千字光景,基本上不修改,因此语气相当流畅。这对自己,也算保留一个纪念吧,如今是一天抄六七千字的东西也感到很累了。
《权力玩家》,骆玉明著,复旦大学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