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受到读者如此的喜爱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简约但并不简单的写作风格。对于他自己的创作风格,海明威称之为“冰山原则”,即“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这一原则在他的论述西班牙斗牛的《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又译《死在午后》)一书中首次得到过阐述。
一
1930年,海明威发表过一篇论述西班牙斗牛的文章,以此为基础,两年后他写成了《午后之死》一书。在书中他对斗牛做了极为详尽而有趣的介绍,指出斗牛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艺术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的艺术”,并从斗牛引申开去,论及了小说创作的一些理论和具体原则,以及他对死亡的深刻见解。想知道究竟什么是斗牛,它的具体过程如何,它对社会经济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它的美学意义究竟何在,它对人的自尊与勇气又会是什么样的考验,那么,这本书就非读不可。然而,《午后之死》一书的价值或重要性绝不仅于此。
细读《午后之死》,可以发现有许多让读者思考的地方。《午后之死》是一部纪实性作品,其中绝大部分是散文体写成的,但是书中也穿插着作者与一位老太太的对话。这位老太太是该书中的一个人物,同时也是海明威潜在的读者。海明威在书中谈论的一些西班牙斗牛的事情就是向这位老太太讲述的。海明威跟老太太谈论一个叫做Maera的西班牙斗牛士的那一部分,就包含有小说创作的成分在里面。老太太是这样说的,“你好像不喜欢他”。作者回答到,“虽然我钦佩他的勇敢,钦佩他使用斗牛棒的技术和他的傲慢态度,但是我不喜欢他这个斗牛士,也不喜欢他这个短标枪手,不喜欢他这个人。因此,我在这本书里几乎不留什么篇幅写他”。这最后一句是点睛之笔,作者在谈论创作《午后之死》的一些情况,比如哪些人物(斗牛士)该多留些篇幅等等。若把它看作是一种虚构的文本(fiction),它便呈现出元小说(关于小说的小说)创作的痕迹。而老太太的离开则显得更为明显。对此,海明威是这样写的,“老太太呢?她走了。我们终于将她从本书打发走了。你说嫌晚了一点。是啊,也许是嫌晚了一点。”作者在行文中轻松自如地谈论着他笔下的人物的出场与离开,这无疑也是《午后之死》一书的独特之处。
《午后之死》不仅仅对西班牙斗牛进行了不遗余力的介绍,它也论及了生与死以及其他有关文化差异等重大问题。在第十章中,海明威就和老太太谈到了生与死的问题。海明威说,“太太,这世上并不是什么都能治的。医治一切不幸的最好的药即是死。我们现在还是什么也不要说了,吃饭要紧呢。――我们这一代里,科学家们会设法扫除这些古老的疾病的,我们也是看得到所有道德说教的终结的”。海明威似乎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的小说大都充斥着死亡的阴影。在他眼里,世界充满了暴力和邪恶,死亡不可避免的等待着每一个人。在这里,他对生死问题也没有给出一个乐观的答案。期待着科学家去解决生与死的命题或许是海明威的高明之处。毕竟,海明威的一生是在生与死的博弈中展开、收拢,并在自己的枪声中结束。
在《午后之死》中,海明威谈论得最多的自然是西班牙斗牛。但是,海明威并不是孤立地讲述有关西班牙斗牛的一些情况。他也分析了为什么是西班牙人而不是英国人或法国人对斗牛有着强烈的感情。海明威认为,一个国家要热爱斗牛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是那里必须饲养公牛,第二是那里的人必须对死感兴趣。这两个条件西班牙都具备。而英国与法国则不同。英国人和法国人为生活而活着。法国人对死者极为崇敬,可是日常物质上的享受、家庭、安全、地位与金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同样地,英国人也为今世而活着,因此,死对他们来说是“不想、不考虑、不提起、不追求、不冒险的,除非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好玩(for sport),为了令人满意的奖励”,否则死即被认为是不愉快的话题,忌讳说死,充其量也只能作道德说教的题目。海明威还作了个比较,英国人杀人是为了好玩,法国人要杀人是为了一只罐子。这只罐子还是一只很漂亮的罐子,天下最好的罐子,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然而,要是杀人既不是为了好玩,又不是为了罐子,那么对于英国人和法国人来说,这种杀人似乎就太残酷了。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类比,但是海明威能从斗牛说开去,论及杀人与死亡的话题,并对不同的民族特性进行思考,是值得读者借鉴的。海明威表面上是在谈论斗牛,实际上已深入到了不同民族的文化内核中,洞悉了这些不同民族的文化特性。就海明威本人来说,他对西班牙民族是心向往之的。他一生对斗牛的热爱即是证明。
二
更为重要的是,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谈到了有关小说创作的一些理论。首先,他论及了小说中的人。海明威认为,作家在创造一本小说时应该塑造活生生的人(people)而不是人物(character)。在他看来,人物是笨拙的模仿;如果作家能把人写活,他的书中也许不会有了不起的人物,但是他的书作为一个整体就有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如果作家塑造的人谈论音乐,谈论绘画,谈论文学,谈论科学,那么,他们就应该在小说中谈论这些。如果他们不谈论这些,是作家要他们谈论这些的话,那他就是一个骗子;如果他自己去谈论这些,借以显示一下自己懂得那么多,那是在卖弄。其次,他认为散文是建筑,不是内部装饰,绮靡的风格已经过时。这里,海明威已隐隐约约地把矛头指向了长期占据文坛的绮靡文风。
再次,海明威还谈到,一个好的作家应该尽可能几乎什么都懂。“一个很伟大的作家似乎生来就是什么都懂。但其实他并非如此;他只不过天生具有比其他人更快学会知识的能力,而且并没有明确的要应用这些知识的意识,他只不过天生就有接受或摈弃那些已叫做知识的东西的能力。”小说就提供了这样的知识。海明威接着说,“每一部真实创作的小说,都使得供后继的作家学习的知识之和增加了一分,但是这后继作家也永远必须有以本人的名义积累的某些经验,以便能理解、吸收他有权继承下来同时又必须作为自己出发点的遗产”。接着,最重要的是,海明威谈到他的“冰山原则”――“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在他看来,如果一名作家对于他写的内容有足够的了解,他就会省略他懂的东西,而读者还是会对那些东西有强烈的感觉的,仿佛作家已点明了一样;相反,如果一个作家因为不懂而采用省略的办法,那他只是在自己作品中留下了空缺。
最后,海明威也提及了严肃作家与板着面孔的作家的区别。他认为,一个严肃作家可能会是一只秃鹰或一只兀鹰,甚至是一只鹦鹉,但是一个板着面孔的作家始终是一只可恶的猫头鹰。
虽然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一书中谈到“冰山原则”时,只说了几句话,但是后来,他多次做过这样的比喻。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把文学创作当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的“冰山原则”吸引了文学批评界的广泛关注,并成了研究海明威的重要课题之一。到现在为止,对“冰山原则”的研究已相当地多。简单地说,“冰山原则”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简约的艺术,即删掉小说中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以少胜多,就像中国水墨画技巧,计白当黑,不要铺陈,不要八分之八,而只要八分之一。这种简约在语言上表现为删掉了小说中几乎所有的解释、探讨,甚至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剥下了亨利・詹姆斯时代句子长、形容词多得要命的华丽外衣。
这些英语文学的“乱毛”中被海明威收拾得最利索的是形容词。形容词过多是十九世纪末以亨利・詹姆斯为代表的小说家带给英语文学的一大灾难,其代表作《贵妇人的画像》充斥了长句子和多重修饰。海明威对这种文风进行了革新,即极少用修饰语,极少用形容词。
其二,海明威的“冰山原则”更内在的特质可以概括为“经验省略”。它与传统的留空白理论并不相同。传统的省略方法类似于删节号的作用,它省略的是情味和韵致,而海明威省略的是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实体经验。海明威省略的是凭经验可以填充想象的部分,因此,这种省略技巧就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经验参与,使读者觉得作家信任自己的理解力和经验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海明威等于把冰山的八分之七空在那里让读者自己凭经验(知识)去填充。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强调读者在阅读中的重要性,可以说,他是倡导读者反驳批评理论的先驱者。
三
“冰山原则”在谈论西班牙斗牛的《午后之死》中首次提出绝非偶然。海明威非常喜欢户外运动,打猎、钓鱼、滑雪等无所不爱,而他尤其迷恋斗牛。这一爱好体现了他独特的审美趣味。在文明被摧毁、传统价值体系崩溃之时,西班牙斗牛不仅给迷惘中的海明威提供了一种成功应对生活中的两难困境的方式,一种“重压下的优美风度”的为人准则,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一种启示。斗牛仪式朴实、庄严,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美。高明的斗牛士在斗牛时动作“又快又准”,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而且姿态非常优美,令他心醉神迷。因此,海明威在行文中也极力保持一种斗牛士的风格,找到使他激动的东西,“又快又准”地表达出来,不作过多的修饰,不作多余的议论。在海明威看来,一个多余的词、一句多余的话都会破坏那种干脆利落、强烈吸引人、震撼人的力量和气势。
比起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和《老人与海》等经典小说来说,《午后之死》其实并不为广大读者所熟知。然而,要了解一个真实的海明威,要研究他的写作风格,以及追本溯源地探讨他的“冰山原则”,《午后之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