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肖斯塔科维奇,并不那么令人愉悦。他的作品充满了刺耳的不和谐音、灰黑的色调、压抑却强劲的节奏,旋律剑拔弩张,节奏繁衍多变,情绪强烈,创作大胆,还带有一种狂躁晦涩的性质。只有当你了解了那个荒诞的时代和作曲家多舛的遭遇后,他的音乐才不再是一堆别扭嘈杂的声响。
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生,忽而被
幸运的是,他之后创作的《第5交响曲》使其绝处逢生,奇迹般地逃过了厄运。他在回忆录《见证》中说:“我在不愉快的一生中饱经忧患。但是有些时期凶险四伏,使我特别觉得大祸临头,于是我更加感到畏惧,在我们刚才谈到的这个时期里,我险些自杀,危险使我毛骨悚然,我看不到其他出路。”“等待处决是一个折磨了我一辈子的主题,我的音乐有许多地方是描叙它的。”的确,他生活在那个极端荒诞的时代。苏联有两千万无辜的生命在大清洗中被葬送。肖斯塔科维奇的朋友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就是其中之一。他们通常被半夜逮捕,然后就神秘失踪了。作曲家说:“我在回忆朋友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我的交响曲多数是墓碑,我国人民死在和葬在不知何处的人太多了……因此我把我的音乐献给他们全体。”
有“列宁格勒”之称的《第7交响曲》被誉为歌颂苏联军民英勇抗击德国法西斯的伟大作品,也为作曲家赢来世界性的声誉。肖斯塔科维奇戴着消防帽的照片上了美国《时代》杂志的封面,成为苏联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象征。1941年7月末,德军围困列宁格勒,肖斯塔科维奇作为“防空监视队”的一员战斗在列宁格勒战场第一线。在兵临城下、艰苦困顿的情况下,肖斯塔科维奇完成了这部交响曲。此后,为了演出《第7交响曲》,苏军曾修缮演出场地,用军用飞机运送总谱,还专门派人到前线逐个寻找当年乐团的乐手,并把他们安全撤回市区秘密排练。乐曲首演前,为了让乐曲首播不受战火的干扰,苏军下达了重创敌人的命令。一时间苏军阵地大炮齐鸣,用密集的炮火对德军进行猛烈的轰击。强大的炮火换来了短暂的宁静。音乐广播在这一刻开始。
首乐章“战争”表现的是和平与战争的对比。它以田园抒情的旋律,描述大自然迷人的景象和战前安宁的生活。表现侵略者脚步的小鼓搅碎了和平的美梦,战争开始蹂躏人们的生活。充满悲壮气息的主题再现时,像是为牺牲的战士们唱出的安魂曲。
第二乐章“回忆”是苏联人民面对战争废墟而唱的悲歌。肖斯塔科维奇说,是“战事带来的巨大悲伤,使生活艰难,无限悲伤,无数眼泪”,“这是对愉快的事情和人生快乐插曲的回忆,但悲哀的情绪笼罩着这种回忆”。
第三乐章“祖国的原野”以柔板表达对俄罗斯自然景色的陶醉和对战前美好生活的回忆。
第四乐章“胜利”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和震耳欲聋的音响表达了对英雄的颂歌和对胜利远景的展望。
但在回忆录里,作曲家本人却为看上去单纯的写作动机平添了更加复杂的因素。他说:“《第7交响曲》是战前设计的,所以,完全不能视为在希特勒进攻下有感而发。‘侵犯的主题’与希特勒的进攻无关。……我为被希特勒杀害的人们悲痛,但是我同样对在斯大林命令下被杀害的人感到悲痛。”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10交响曲》是部阴森晦涩、恐怖怪诞的作品,它被视为作曲家当时对官方贴在自己头上“形式主义错误道路”标签的冷嘲热讽和“反理解”。作曲家用其姓名的德语开头字母DSCH四个音组成了动机主题。苦涩神经质般的弦乐像一股诡异莫测的阴风,怪诞的木管跳动得滑稽而呆滞,在沉重阴森气氛的笼罩下,个人显得如此的渺小无力。谐谑曲让作曲家的机智和世故在肆无忌惮的讥讽中淋漓畅快,这一段被认为是用音响描绘的斯大林肖像。我们感受到身处奥威尔和索尔仁尼琴小说里描述的恐怖和荒诞。
为什么说“文章憎命达”?
为什么说“江山不幸诗家幸”?
为什么时代悲剧的背后能诞生伟大的艺术?
残酷的现实和九死一生的遭遇让作曲家黯然神伤,经常陷入忧虑的沉思,他的生活被蒙上了悲观和绝望的灰色。他晚年的交响曲更加复杂艰涩,甚至把结构都拆除空无了,只剩下冰冷的愿望与理念,还有偶尔抽搐时发出的几声叹息。《第13交响曲》描写的就是十多万苏联人民在基辅近郊的“娘子谷”被纳粹屠杀的情景,其中大部分是犹太人。死亡、恐怖、悲凉,对人类痛苦的个人化表达,成了肖斯塔科维奇最后的主题。这时的音乐只剩下几个构件,年迈的作曲家已经完全退守到内心世界,肌体的衰颓和精神的沮丧让他时时感到死神的迫近,他完全沉浸在对死亡――这个意义非凡的哲学命题的思考中。他极度的悲观绝望中充满着迷惘、苦难和诡异,压抑与扭曲上笼罩着阴惨与冷漠,音乐在耳边只说了一个字“死”。这种悲凉是达到极至的,甚至是“冰冻”的。
肖斯塔科维奇是位勇敢真诚的斗士,他发奋创作直面死亡,为这个世界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聆听肖斯塔科维奇同样需要勇气,透过晦涩刺耳虚无的声音,可以窥见生命残酷的真相。
读完这些文字,再听听他的音乐,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带着深深心灵创伤的人道主义者。他背负着人类苦难的十字架,在冬日里广袤的俄罗斯原野上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