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别传》
这是孙郁先生的新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书印得精致,觉与孙先生的学养是般配的。我专程到三联韬奋书店,买下了。还有他的另一本新著《在民国》。
出了店门,便急切地读了两章,那温婉典雅的文字,真是醉人。觉与他相识,真是一桩幸事。既然是这样,就应该买他的书,这是敬重的一种、抑或是最好的方式。
《张中行别传》,在此类书中,真是个别裁。传主不过是个酒器,孙先生装下的,是他自己的器识、情感、体悟。对张中行的心路历程,他的刻画是精细的,但最用心处,是张氏与新文学运动以来各代表人物的关系,包括鲁迅、知堂、胡适、废名、沈从文、陈寅恪、吕叔湘、刘佛谛等。分析这些人物对传主的濡染、涵养与推动,娓娓道来,入情入理。这样的书写,具有了“超越”的品质――从张中行的文字人生,读者看到了新文学发展的源流,几乎就是一部五四以降的文章史。张中行的天分是一粒种子,恰好落在了那样的历史文化土壤,才戛然成长起来。
孙先生让人看到了什么是文化理性。
在写人物命运时,他以人为善,有大悲悯。
譬如写张中行与杨沫,他不陷入世俗的人是与人非,而是从时代、潮流、社会、群体的诸因素中进行考量。当事人均可悯,不过是在历史的“催眠”中,扮演被指定的角色而已。这样的视角,就开阔了,让人走出“猎奇”的小胡同,走上“反思”的大道。
孙先生的文字真是好,好到让人心疼。心疼,就是珍爱、怜惜。不忍速读,更不忍跳读,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摩挲,方可心安。
为什么?
他的文字,自然是典雅的,有明清小品、知堂笔墨的遗风。但最佳胜处,是他文思的“通透”――精深的学理、纷繁的人事,被他“化”为条畅明达的笔致,情韵摇曳、活色生香。
他把“别传”当做美文来写。
通透的文思背后,我想,是板凳坐得十年冷的深厚学养,是纯粹的文人情怀,是不没红尘的沉静心地,是对“声音的重量”的信念,是对芸芸众生的爱与照拂。
他的《在民国》也有相同的质地。但读过几页就放下了。因为我觉得,坊间可读之书的确少,“好日子”一下子过完了,会陷入虚空与忧伤。
得知孙先生从俗务中摆脱出来,做了一个大学的教授,我心中大悦。俗语说,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是人的归庭院。孙先生的灵运就在于文章之道,他应该在那个位置。对国人的灵魂事业,此乃大幸矣!
《蒙田》
这也是一本“别传”,作者是奥地利大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生活・读者・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12月版。
这是他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写成的。这个时刻,他已经很颓唐了。战火频仍,家园失落,他流浪到异地,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然而他依然是写,写严肃的著作。
可以看到,思想者从来是悲苦的,即便是出世了,他依旧不死心。直让人想到,否定意义,依旧还是一种意义。
蒙田说,人到了二十岁,到了生命的顶峰,以后就走下坡路了。四十岁已进入老年,应该过退隐的生活了。三十八岁那年,他称自己已到了暮年,辞去波尔多法院推事的职务,躲进蒙田城堡的一座塔楼,不问世事,也不问家事,一心读书、思考、写作,一“隐”就是十年,写出了著名的《蒙田随笔》第一、第二卷。
这期间,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亲朋好友,包括妻子、子女是不重要的,是“自我”的负担。
他的话,不是对现实生活、现世情感的漠视,甚至否定,而是在说,一个人到了四十岁,还有强烈的红尘欲望,还要追索、争竞,那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可耻的。
所以,他的话说得好,这对向内心深处讨日子过的人来说,是一句明达而妥贴的话,类似真理。这坚定了我们面向自我,追享纯洁的精神生活的信念。
他虽然指出了路径,但又怕走路的人目盲与偏执,善意地提醒道,其实“自我”也是如黑夜一般的境界,即便心无旁骛,也未必有所得。所以,他又说,最大的幸福,不是“找到”,而是“找寻”。
这样的照拂,给了后来的践行者一个心理上的准备,失落面前,便能够承受了。
他的话,让我很感动,想到,大思想者从来不是居高临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对凡人凡世,他们同情、悲悯。这一点,从孙郁先生那里,也是找到了验证的。
读过《张中行别传》,又读《蒙田》,非刻意的选择,却相映成趣,真是有些宿命色彩。
我已过了四十五岁,用蒙田的标准来界定,已老得不能再老了。
从生理上看,做工作的牙齿都松动了,怕冷怕热,疼。害怕美味,因为不能尽情咀嚼。两鬓也爬满了霜雪,揽镜自照,悲从心出。
之于心理,对一切不再有兴趣,包括名利、地位、金钱、美色。记性也差,出门时,明明是上了锁,也要再验证几遍。种种,种种,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模样,已认不出自己了。便心中一片苍凉,就既失眠,也嗜睡。恍惚中居然对自己说,其实欲望之于人是好的:欲望多而强烈,说明生命之树健朗、清俊;心如古井,非淡泊宁静、明志致远,而是生命衰退的征象。
读过蒙田,感到悲伤与苍凉是不可怕的,是自然律,正说明,生活真的要做“减法”了,真的要走向“内心”过日子了。正如古树,外表虽然皴裂干枯了,然而春日来临,仍发出妩媚的新芽――它内心不死,且涵养、且坚韧、且充实、且自足,足可以对抗时光,直至永恒。
于是,甘于“找寻”,我心从容。
好在已经衰老,找得到找不到,已不成问题。套用知堂所谓“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失落之上也就没有更上的失落了。这正是新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