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柳南博士(左)与郭小聪教授。2008年10月,北京。/摄影:康慨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法国汉学家、前资深东南亚和中东事务外交官魏柳
这绝不是一本“没头脑”的作者写的“不高兴”的书,而是新一代西方汉学家基于现实的冷静思考。
魏博士告诉中华读书报,《中国的威胁?》并非学术著作,而是一本“紧迫”(urgent)的书――更切合当前的事态,尽管此书最早是为欧洲大众而写,因为欧洲人对“中国崛起”的理解非常混乱。
它也将为今天的中国读者打开一扇窗。它当然很难完全消除法中两国读者的疑虑,但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相互理解,甚至是理解自己曾经的愤怒。
2008年10月,读书报记者与国际关系学院的郭小聪教授一起,在北京与魏博士有过一次录音时间150分钟的长谈。此前,我们已经读过此书尚未编定的完整译稿。
法国媒体与中国报道
魏柳南带给郭教授最深的印象是,他“清晰地描画出中国人这一二百年在西方世界的坎坷命运”,坦然反省了过去一个半世纪以来西方人评价中国时的傲慢心理。中国一直被视为“失败的国家”,所以“中国崛起”才让西方痛苦,因为这种崛起既突破了原有的分析模式,也动摇了西方文明的优势地位。而现在西方应该改变传统的殖民主义心态,否则将无法理解变化中的中国与世界。
魏柳南说,法国和中国的媒体均曾一度给自己的读者造成了关于对方的错误印象。“在法国和中国之间,我觉得媒体的责任比较大,特别是在法国,因为法国只有一个角度……我们有两个不好的地方。首先,媒体要的是流血事件和事端,没有这些,他们就卖不动报纸。因此关于中国,他们需要向我们提供错误的图像,而且只有坏的图像。其次,媒体和政治家之间有很强的共生关系。法国社会党的所有人,包括其领袖,都表达对西藏等问题的关切。他们利用这一论题来攻击总统。反对党把西藏问题用作针对执政党的‘战争工具’。实际上,社会党的许多领袖与西藏问题毫不相干,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了解他们,我跟你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在利用这些话题。在这方面,西藏话题非常有效。”
冲突与共存
郭小聪认为西方学者长于实证,就问题进行分别研究,魏博士的这本著作也有这个特点。但如此一来,很容易得出我们正处在危机中的结论。2008年中国意外地经历了如此多的惊涛骇浪,却仍然没有“崩溃”,表现出空前的凝聚力,就不能用分别研究的方法来分析了。费正清、伊碧霞则是通过探讨中国为何长达数千年未崩溃的深层疑问,看到了中国王朝更替而非文明兴衰的独特历史命运和韧性力量。
魏博士同意郭教授的意见,因为这本书是写给大众看的,所以需要分而论之。但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分歧,从根本上来说的确是文化的而非政治的。比如中国和西方有着不同的时间观。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想让中国这样做或那样做,总希望在两三年内看到成果。而中国和亚洲则有更长期的时间表。当中国说,我要用三十年做一件事的时候,西方人认为是完全不合情理和无法想像的。
在《中国的威胁?》一书的后记中,魏柳南提醒他的中国读者:“国际上对中国成就的诋毁还会持续很多年。面对这轮诋毁的风潮,中国,尤其是中国人民必须避免陷入到一种民族主义的过激反应中,因为这种态度只会加深不理解的隔阂,成为敌人进攻的武器。”
美中冷战的可能性
“我在谈‘冷战’的时候,并不意味着它会演变成真的战争。”魏柳南告诉读书报,“但我们同样要以现实的眼光,清楚地看世界。美国是怎么看世界的呢?它认为自己是个注定要主导世界的国家。这不会改变,因为这是美国的立国之本”。
他指出,这就造成了两种问题,一个是政治上的,他们要输出一些东西,因为他们认为这对所有人有益。“现在美国还是这样。他们认为他们的模式是最好的。他们不会停止输出这种模式。第二个问题是宗教。在中国和欧洲,我们有多种宗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在美国只有一个,即福音派(evangelism),这是最重要的。它对美国外交政策的影响非常非常大。你看美国与伊斯兰世界的冲突,在美国方面,基本是因为宗教问题,不是因为政治和经济原因。但是在伊斯兰世界方面,则不是出于宗教,基本上是政治问题。我觉得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说,美国人和中国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他们不讲分享(share),我们欧洲也有这个问题。我们的教育是这样的:非洲和中国都是发展中国家,所以我们不和他们谈,我们要求他们做。但(改变这种局面)要有一个过程,十年,二十年,我们应该习惯和中国谈所有实际的问题。我们只关注自己的国家利益,还没有意识到中国――比如说在缅甸――也有自己的国家利益。我们还没有想到,中国也应该有和我们平等的地位。”
郭教授说:“我前一段时间去美国,一个很强烈的感受便是,它在努力抓住二战后的支配地位不放。”但不同的对象会有不同的打交道方式,比如中国有刚柔相济、以和为贵的历史传统,即便西方一些人想形成对自己有利的新“冷战”局面,也不那么容易如愿。他提出,应该重视近年来兴起的、更注重整体分析和把握的建构主义理论。
魏博士同意,在今天的中国,没有多少人相信美中真的会爆发冲突,这既是基于中国自己的文化,也因为中国人比较乐观。但华盛顿“不想看到中国在政治上的崛起,他们想控制一切,这就是我所说的‘冷战’。”他说,美国最大的问题即“无知”(ignorance),对世界没有知识。“如果在两个月里,天天有人告诉美国人,说俄国人是魔鬼,那他们就会相信俄国人是魔鬼,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俄国人。这对我们的威胁非常大。但中国人不是这样的,你们对世界更加开放。所以我们需要互相了解,因为你了解了别人,也就不那么容易发生战争。”他说。
议会民主不是民主的全部
“民主与自由不是同一件事,尽管我们经常把两者放在一起谈论。”魏柳南说,“议会制民主只与投票有关。如果你投票,你就有了民主,美国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举了一个东南亚国家为例。“投票之后,大家都很高兴:我们投票了,现在我们有民主了,我们制定了宪法,我们有了民主,因为有98%的人去投了票。但在此之后,我们还是没有民主。”
魏柳南告诉读书报:“我们将议会、多党制和民主混为一谈,我所反对的正是这种观念。但我认同普世价值,也确实相信基本人权,即我所说的被一视同仁(integrative)的权利。比如,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在大街上遭到警察的逮捕,然后被殴打,杀害。19世纪当我们开始工业革命时,我们顾不上社会权利:医疗、养老、社会保障。我们毫不关心,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一下子达成一切,得慢慢来改进制度。”
他进而谈到自由:“我相信自由是一种普世价值,除非你伤害了其他人的和谐共存。而言论自由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有些国家还没办法提供,也许再过五年、十年,慢慢地,但你不能一下子全放开,因为人们需要变得更负责。当你在报纸上,在互联网上发表文章,其影响或会非常大,所以你必须要负责,必须理解会产生什么影响。如果你在这方面放开了,许多人也许会非常高兴能在互联网上畅所欲言,但这可能毁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