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佩图什基》书影
每个工作日的清晨,从莫斯科库尔斯克火车站开往佩图什基的12节电气火车总是挤满到近郊上班的乘客。不过,一年四季中总有一天,
对爱好者而言,《莫斯科―佩图什基》(《Москва―Петушки》)确如醍醐灌顶。这本书写于1969年,被认为是一部现代的“醉酒奥德赛”、俄罗斯“酒文化”的独特代言。自发表于地下刊物到曲折成书后的几十年间,这部散文长诗的尊崇地位日渐攀升,作家更成为好饮者的教宗,一批崇拜者随时准备为之殉情。
莫斯科。在去库尔斯克火车站的路上
人们都说:克里姆林,克里姆林,我只听人说起,但自己一次也没见过
无论沉醉或是渐醒,我多少次(上千次)穿过莫斯科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这头到那头――却一次也没有看见克里姆林宫。
昨天我又没看见,――我一整晚围着那些地方转,并非酩酊大醉:我刚上了萨维奥洛夫斯基大街,饮下一杯香草伏特加开个头,因为作为早间提神物,人类还没发明出更好的东西……
莫斯科。库尔斯克火车站广场。
得了,我知道,我说了,往右―― 一定
你就到了库尔斯克火车站。你在这条条小巷中那么孤单,韦涅奇卡,
想要这样的空虚嘛,你当然就得到了这样的空虚……
……
长诗以这样梦呓般的叙述开始,迈着歪歪斜斜的脚步赶上他的火车。这部自述性诗歌的主角是30出头的知识分子韦涅奇卡(韦涅季克特),因贪杯遭上司开除。他借酒浇愁,把手中的最后一点现钱变成了伏特加,坐上电气火车去125公里外的佩图什基,看望在那里的恋人和三岁的爱子,以期缓解内心创伤。在火车上,他开始了漫长的独白,一边回顾自己的人生,又不停与同路人分享消愁物,开怀畅饮,纵论天下,从如何解酒一直谈到苏联在世界中的地位。作者的酒醉演说难于驾驭,因而妙趣横生。后来,酩酊大醉中的主角错过了自己的车站,环行的火车又将他带回了莫斯科。最后的结局:几个不明身份的人疯狂地追逐着他,在一座楼门口将锥子扎向他的喉咙……
长诗也以环行结构写作,结合了圣经悲歌中某些成分,也包含历史和文学,以及马列著作的援引和讽喻。多年来,评论者中一部分人认为这部长诗不过是酒徒轻描淡写的悔过书,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长诗表达了对生命、对时代本身的缺憾的不满,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辨意义;作品采用了古希腊人所开创的情节模式:男人们围餐桌而坐,谈论世界的划分,热闹的饮酒仪式伴随着谈话的进行,是对巴赫金“狂欢”理论的一次卓越实践。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受到各层次的读者爱戴,应归因于其作品的传统特质。他的很多诗句进入了苏联时代的民谣,因而广为人知。
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ЕрофеевВенедиктВасильевич)1938年10月24日出生于摩尔曼斯克州的基洛夫斯克,父亲是一个铁路工。车站和铁轨上发生的一切成为作家擅长的题材。按作家生前的访谈,他有一个忧郁的母亲和天性快乐好饮的父亲。父亲因酒后辱骂了“苏联国家”而被遣往遥远的东部,母亲随后离家出走,作家从小在孤儿院中长大。17岁时,韦涅季克特进入莫斯科大学学习,半年后因军事课旷课而被开除。自那时起便从事过多种工作以维持生计。他当过商店搬运工、建筑工、锅炉工及警察所值班员、酒具检验员、准军事化猎手和图书馆员,还担任过地理研究的采集员、莫斯科―北京公路建设的水泥仓库主任等职务,他在通信行业的工作维持了较长的十年时间。作家五岁时便开始创作,值得一提的作品是他十七岁开始写下的《疯子手记》(1956-1958)。这一时期所写下的最长,也是最为荒诞的作品是《好消息》(Благая весть),曾被莫斯科评论界评断为“俄罗斯存在主义的福音书的可笑尝试”、“里外翻个的尼采”。69年秋,作家终于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式,开始写作《莫斯科―佩图什基》,其后,又创作了《季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1985年春,叶罗费耶夫创作了五幕悲剧《沃尔帕吉斯之夜》(Вальпургиева ночь)。过度纵酒腐蚀了他的喉管,这一年夏天诊断出病况,延迟了另外两部悲剧的撰写。作家于1990年死于喉癌。
《莫斯科―佩图什基》最初以删节本形式刊发在《冷静与文化》杂志,后在文学杂志《消息》发表全本。但全书还是首先于1973年在以色列出版,然后于1977年巴黎出版,苏联出版的日期已是1988到89年。按作者的要求,书价定在3卢布62戈比,这是该书写作年代一瓶伏特加的价钱。作品发表最初,能讨得一份抄本并非易事,虽然现在早已摆上书店和图书馆的书架,但它带来的阅读兴趣依然不减。近年作品被翻译为世界多种文字,并拍成电影、电视片,多次编排成话剧搬上舞台。
作家在52岁上便离世而去,他的一生的大半时间并不清醒,但他教会了整代人用清醒的眼睛看待生命。以前没有哪位作家像他这样,从“电气列车窗口”这一视角窥视整个国家。也没有任何人曾透过醉意熏熏的眼睛看清扑朔迷离的外部世界,其颠覆和反讽意味尤具现代意义,因为这个世界只配这样的目光、这般的审视。只有在这样的关注下,一个人才能悟出生命的真谛。在作家诞辰七十周年纪念会上,有评论家表示,刚刚过去的苏联时代并非永久逝去,历史总是在重复它所习惯的一切。韦涅季克特常读常新的缘由就在于此:面对一个疯狂的世界,只有保持一定程度的“疯狂”才能维持本真。这让人想到作家普鲁多夫斯基(Леонид Прудовский)近二十年前对韦涅季克特所做的访谈。当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谈到孤儿院的凄凉童年、第一部作品《疯子手记》,这部为后来的创作定下基调的作品时,采访者问道:“谁是疯子?”作家回答:“当然是我。”“为什么,当时您只有六岁?”作家说:“为什么不?疯狂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