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是一部记载魏晋时代名人轶事的著
这就是“道旁多苦李”的典故。王戎的想法是:如果这些李子是甜的,应该早被别人摘光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黎巴嫩诗人纪伯伦(Kahlil Gibran,1883-1931)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个人种了石榴树,到了秋收季节,摘了一盘石榴放在家门外,挂着“免费,欢迎自取”的牌子。但是没有一个过路人停下脚步取走石榴。第二年秋天来临时,他换上另一面牌子,写着:“上等石榴,有意购买请付高价。”结果附近的人争先恐后来买石榴。这是根据人的一般心理所作的调整。
再说一个王戎的故事,也是他七岁时候的事。官府捕到一只老虎,拔掉虎牙切去虎爪之后,关在宣武场中让百姓观赏,像是今日的动物园。王戎也跟着大人去开开眼界。老虎找个机会攀上栅栏大吼一声,有如平地生雷。围观的人纷纷闪躲摔倒,只有王戎静静站着,没有丝毫恐惧的表情。他早已养成事事推理的习惯,清楚地知道老虎不可能跳出栅栏,不然早就扬长而去了。
谈到游刃有余的例子,或许谢安更为接近。淝水之战中,前秦苻(fú)坚调集九十万大军进攻东晋,声势之大号称“投鞭足以断流”。东晋宰相谢安身为总指挥,下令弟弟谢石与侄子谢玄带兵迎战。有一天,谢安与客人在家下棋,谢玄从战场派人送信来。他看完信,默不作声,继续慢慢地下棋。客人心中着急,问他战事胜负如何,他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子们大败敌军。”神情举止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胸有成竹是谢安得以从容的条件,就像庄子笔下的庖丁一样,看清楚敌我双方的形势,才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不过,谢安在那一时刻内心实在充满了喜悦,只是在客人面前强自掩饰罢了。客人走后,他回内室去,连木屐的屐齿在门槛上磕断了都没有察觉。《晋书・谢安传》说他“矫情镇物如此”,可见他是多么在意这场战争的胜负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情?庄子笔下的庖丁不是也在解牛之后踌躇满志吗?差别在于:庖丁并不考虑别人对他风度的评价,而是纯粹展现了完成任务之后的畅快心情。谢安则十分在意别人的观察与品评,又压制不住心中的欢喜冲动,以致木屐齿断了都不知道。谢安以淝水之战名扬天下,他的智谋可以战胜强敌,但未必能够用来养生。
庖丁则不同。他每一次解牛都可以孕生满意的情绪,因此他的快乐是日久天长的,是源源不绝的,是与工作相伴而来的。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三十三章)“智”使人像王戎、谢安一样,“明”使人像庖丁一样。庖丁有自知之明,也能自得其乐,由此方有可能体悟“养生”的道理,让生命安顿于每一个当下。
我们对“天理”一词觉得熟悉,大概是因为宋明时代的理学家说过“存天理,去人欲”的话。他们认为天理是天所赋予人的良知,纯然至善;人欲则是一切错误与罪恶的缘由。因此,若想修养成为君子,进而成贤成圣,就须把握这六字箴言。
这种想法不切实际。试问,有谁可能完全去除人欲?真的去除之后,他还是个人吗?孔子是儒家的始祖,他主张君子有三戒,要根据年龄及血气的状况而依次戒惕“色、斗、得”这些毛病。戒惕与去除不同,因为血气随身体而生,只可戒而不可去。用什么来戒呢?用“矩”,包括法律与礼仪等社会规范。孔子描述自己修行心得时,最后一个阶段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换句话说,孔子并未“去人欲”,而是以礼仪规范来调节人欲。因此,比较合理的做法是:协调天理与人欲,再以天理来指导人欲,如此即可大功告成。
现在我们读到庄子“庖丁解牛”的寓言,发现宋明学者津津乐道的“天理”一词原来出于庄子的手笔。它的原意与道德无关,更不是后代学者所说的意思,而是非常单纯的,就是指自然的条理。用在解牛上面,即是“牛的自然生理结构”。这是由经验与观察所归纳的认知心得。只要是牛,无不具此“天理”,所以解牛时要“依乎天理”。
文惠君由此领悟养生的方法,就是要按照人的自然的生理结构,顺着春夏秋冬四时的变化,配合山川地理的特定条件,再随着年龄由幼而老去安排生活。众人如何,我也如何,不可产生任何过度的意念。既然属于“人”这一类生物,就让自己活完自然的寿命,不必卷入身外之物的复杂状况,也不必幻想长生不老或羽化成仙。
除了“依乎天理”之外,还有“因其固然”,也是养生所不可忽略的。所谓“固然”,是指一物本来的样子。用在解牛上面,就是指“这一只”牛本来的构造状态。天下没有两只牛是完全一样的,因此庖丁才需要在解牛时“特别小心谨慎,目光集中,举止缓慢”。如果牛只有普遍性,庖丁何必如此专注?正因为牛还有特殊性,所以每一次挑战都是唯一而不可重复的,否则庖丁又何必在解牛之后那么得意?
从工匠来说,他可以做出工艺品,每天完成一定数量的成品。但是,真正的国宝级艺术品是不可复制的,往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可能做成一件。现在,庖丁做到“因其固然”,所以每天都处于创作的喜悦中。
从养生来说,对众人有效的方法,如运动、健身、按时作息、服用补品、打拳、练气功等等,对你我未必有效。只要用心了解自己的状况,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最好的老师,也可以成为自己最好的医师,“久病成良医”不是大家熟悉的俗话吗?
关于道家的养生观,老子说过“长生久视”(《老子》五十九章),但还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长生不老,而是悟道而不离根源,以达到平静安详,享受自然的寿命。庄子则使用“安其天年”一语,“天年”正是指自然的寿命,它不会因为沉迷于世间利益而提早结束,也不会因为刻意养生而延长。不论是沉迷还是刻意,只要有所执着,就会产生得失之心,这样即使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好开心的呢?值得留意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然”,那么除非为了健康的理由,我们又何必去妄图改变呢?
而所谓“健康的理由”,是今日医学为人们带来的福祉。真正是福祉吗?或者它也隐藏了更大的危机?在计较功过时,恐怕难以求得共识。因此,庄子谈养生,不只是单纯的顺其自然,还须具备x光的透视智慧,明白天理与固然,再谨慎走好每一步。不然,又怎能游刃有余?
(本文摘自《向庄子借智慧》,傅佩荣著,中华书局2009年4月第一版,定价: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