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30年代,杭州有一家《越风》杂志,曾发表高越天的《贰臣汉奸的丑史和恶果》一文,在谈及明朝亡国之际忠臣义烈、殉节不屈之后,又提
又据《大公报》副刊专栏文章《雪庵絮墨》,述清朝对于开创功臣,皆配享太庙,然无汉人耿精忠、尚可喜、吴三桂、洪承畴四名,洪且由乾隆列于《贰臣传》之首,于是诫之曰:
似这样丢脸的事情,我想不独含怨泉下的洪经略要大吃一惊,凡一班吃里爬外,枪口向内的狼鼠之辈,读此当亦憬然而悟矣。
鲁迅当即撰文指出:这种训诫,是反问不得的。倘有不识时务者问:“如果那时并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且汉人也配享太庙,洪承畴不入《贰臣传》,则将如何?”(《且介亭杂文末编・立此存照〔四〕》)
几十年过去了,有当代学者编撰三十万言之《洪承畴传》,记叙了传主的一生,详述了出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的洪承畴,“背明降清”之后,从随军南下、佐理机务的出谋划策,到总督军务、招降江南、平定皖浙闽的文韬武略的“开清第一功”,再到经略五省、进取云贵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直至“‘鞠躬尽瘁’谥文襄公”,并认为在作为清初重臣17年的时间里,“他担负的使命是,使战乱分裂的中国统一、安定下来,这对社会的前进起了积极作用”,“应属于基本上应当肯定的历史人物,他的主要政绩对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安定和发展起了积极作用”。
此种所谓“历史的、辩证的、客观的、实事求是的评价”,恐怕是很难经得住推敲和追问的。如果说洪承畴的“使命”,是“使战乱分裂的中国统一、安定下来”,那么,那些奋起抵抗侵略、誓死保家卫国的明朝军民的“使命”,又是什么呢?身先士卒、陷阵杀敌、喋血疆场的督师卢象升,“吾头可断,身不可屈”、从容赴死的南明弘光朝大学士史可法,“纲常万古,节义千秋”、慷慨就义的南明隆武朝大学士黄道周,愧于兵败、决心以死激励后人、自沉松塘而亡的进士夏允彝,鼓动清松江总督吴胜兆反清、事败被俘、投水自尽的名士陈子龙,变卖家产奋起抗清、被叛徒出卖后坚拒洪承畴劝降、以身殉国的少年诗人夏完淳,与清军血战81天、誓死守护家园、最后城破被屠的几十万江阴民众,在东南沿海坚持反清复明斗争的民族英雄郑成功、张煌言……岂不是都阻碍了、破坏了中国的“统一、安定”?岂不是都延缓了、遏制了“社会前进”的历史进程?比起“基本上应当肯定”的洪承畴来,他们岂不都是不识时务、不明大势、不能顺应历史潮流、“基本应当否定”的吗?
显然,上述对洪承畴的评价中隐含的,是一种征服者、胜利者、权力者的历史观,“胜王败寇”的历史观。
不妨再追问下去:假如清乾隆皇帝钦定、列入《贰臣传》的一百二十多个明朝文臣武将没有降敌事清,襄助赞理,“为王前驱”,清军能否顺利南下、定鼎中原呢?“抚定燕京”之后,又能否维持长治久安的局面呢?要回答这些问题,怕是要颇费一点唇舌吧。
又假设在明清的大对决中,清军最终未能入关、取明而代之,封疆大吏、蓟辽总督洪承畴,由于背叛明朝而落得个“汉奸”的千古骂名,那么,他的这一人生抉择是否值得呢?究竟如何看待、评价他所充当的“大明王朝的掘墓人”这个举足轻重的历史角色呢?
这,恐怕就更难回答了。“因为卫国和经商不同,值得与否,并不是第一着也。”(鲁迅语,出处同前)
看来,要想算清楚历史的陈年旧账,真是“戛戛乎其难哉”!
1934年7月17日,鲁迅曾写过一篇杂感,题目就叫《算账》,开头两段云:
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
但说起来可又有些踌躇……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
“我直觉的感到,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赔款来养成几位有限的学者,亏累得多了。”――鲁迅是这样回答的。
如今,评价洪承畴的是非功罪,要超越“大汉族主义的影响”,超越一直存在着的“重大偏见”,似乎自然并无不可;但是,在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难道能够超历史、超时代吗?难道能够“超然”于道德之是非、历史之功罪吗?毫无疑问,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满清作为来自北方的异族侵略者、征服者、屠杀者和统治者,是铁铸的事实。“五族共和”的提出,则是大清王朝彻底覆灭之后的事了。
进而,要还洪承畴“以本来的历史面目”,似乎自然也并无不可;但是,难道能够回避他作为“明王朝的重臣”,对旧朝、对故国、对父母之邦的背叛吗?难道能够因为现在“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就不对过去他投降与效忠异族征服者、侵略者和压迫者的可耻的不光彩的汉奸行为,进行必要的严正的道德审判吗?
此外,该书序作者还有云:“以清代明不过是中国历史上王朝更迭的正常现象”。是啊,一部中国古代史,王朝更迭嬗替,实在是多多,而又多多,《红楼梦》里不是写过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鲁迅不是也说过了,“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只是两种物质,――是刀和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火从北边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和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武’,便好看了”。(《热风・随感录五十九“圣武”》)
不知为什么,在“正常”的“王朝更迭”面前,在“好看”的“圣武”面前,我却总是无法产生庄严正大的神圣之感与敬畏之感;而且,无论如何,也总是不能忘记,投靠了新主子的洪承畴所跟随的清军,在其入关及南下的浩浩荡荡的攻城略地过程中,那些罄竹难书的野蛮劫掠、血腥屠戮和杀伐;在刀光火色的衰微中,总是无法忘记,于岁月的流逝中逐渐淡去、为“太和祥洽”的“康乾盛世”所掩饰的凶残的文字狱之斑斑血迹……
我于是想,在褒扬洪承畴于明清易代之际“审时度势”,及对新朝起着“安邦定国”作用的“光明面”之时,是不是也在不自觉地肯定一种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变节附敌、毫无特操、善于变化、无坚守、无信从的道德人格呢?这种无耻卑劣的人格,既违反做人的伦理,又有背于国民的道德,无疑是应该彻底唾弃的。
当今的文人学士,早就匍匐在“一个王朝的背影”里,对“千古一帝”康熙的“王道”,遥遥地奉上五体投地的赞美和尊崇了。近来又有清史专家说什么“剃发易服是民族文化的一种交流形式”,“文字狱虽然制约了一定的思想灵性,但起码维持了社会稳定”云云,这种话,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2009年5月12日于西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