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六十年前,我读初中时,即已知道丁聪先生的大名。当时学校图书馆保存有解放前上海一些进步杂志,如《文萃》、《观察》等,刊登有不少具名小丁的漫画。小丁者丁聪先生也,这是用以区别其父老丁即漫画家丁悚老
不过,在丁老的朋友中,我与他往来的资格并不老,还不到二十年。杂文家与漫画家是天然的盟友,很容易说到一起。他的好友方成、邵燕祥、陈四益等,也都是我的好友。四益与他更是合作了二十多年的文画配,人称“黄金搭档”,在一次丁、陈合作的大作出版座谈会上,黄宗江曾戏称他俩是“丁陈小集团”,丁老听了不禁莞尔。丁老虽名满天下,但为人谦和,从无半点名人架子,对朋友一往情深,当得起古道心肠这四个字。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杂文家、漫画家为主的文友常有聚会,在一起吃饭,海阔天空地神聊,笑声不断,实在是赏心乐事。丁聪、方成、李普、黄永厚辈,当然都是老老头,邵燕祥、蓝英年、我、林东海、陈四益等,都是半老头。但座中也有两个小伙子,这就是青年杂文家朱铁志、青年散文家伍立杨。说句老实话,这也是当时我们愿意与之交往的年轻人。后来,伍立杨调往海南。有次他来京办事,时已傍晚,打来电话,说想请老先生们吃饭,但丁老年事已高,天又快黑了,不敢贸然邀请,问我怎么办?我说我给你打个电话去,听听老爷子想法再说。我随即拨通丁老家电话,夫人沈峻先生接电话,丁老就在电话机旁,显然是听到了我的说话,在一旁说:“伍立杨来了?好久没见立杨了,去啊!”随即与夫人一起,打的赶往方庄一家饭店。他家住的较远,到达时,已是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我们见丁老来了,都很高兴,立杨更是感动不已。我清楚地记得,丁老跟我说:“你看,我已长出几根白头发了。”我听后笑着说:“您都过了八十大寿,才长出几根白发,多新鲜哪!”事实上,丁老的满头黑发,在文化界是出了名的,让人钦羡。我们聊起稿费的一些无奈事。丁老说上海一家晚报转载了他的一幅漫画,将近一年后,才寄来稿费,共四元伍角。这真让人啼笑皆非!举世闻名的老漫画家丁聪的作品,竟只有这几文稿费,难怪普通作家、特别是文学青年的稿费,三文不值二文了。我常常想起这件事,为丁老愤愤不平,也为我辈不平,曾写打油诗一首,刊于《文汇读书周报》,曰:“前世未曾拜佛爷,今世被罚耕砚田。时下狗屎都涨价,就是文章不值钱。”此牢骚也。“百无一用是书生。”像我这样的书呆,除了发发牢骚,还能咋的?
丁老思维敏捷、幽默。有年春节,我给老先生们打电话拜年。我在电话中跟丁老说:“给您磕头啦!”丁老立即说:“我回磕!”接着我跟方成老人打电话,说:“我跟您磕头啦!”方成立即说:“我已经跪下了!”二老的机敏,堪称双绝。好几年前,丁老患胰腺炎,只能吃流汁。我知道,他喜肉食,不喜欢吃蔬菜,我致电请安,他无奈地说:“我现在只能每天画一个牛排充饥。”我说:“丁老,等您康复了,我一定请您到饭店吃牛排。”丁老说:“这不是好事嘛!”过了两个月,丁老康复了,饮食如常。我约了四益一起去丁老家,请他到饭店吃饭。没想到他已在一家云南餐厅订好菜,有精致的牛排,坚决不让我埋单,说:“你特意来看我,怎么能让你破费?”我跟四益说,下次一定要请丁老吃顿饭。但近几年来,丁老毕竟已年迈,身体每况愈下,人越来越瘦,我多次与四益商量,也跟沈老沟通过,但请丁老吃饭,总未能如愿。而今,丁老遽归道山,更是欲请无门,成了我永久的遗憾。
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正是丁老只能吃流汁时,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的短杂文集《新世说》,我想请丁老给我画一幅漫画像。我给他去信,说明来意,并说等他康复,再画也不迟。可是没过几天,他就寄来漫画像,线条依旧刚劲有力,并突出我的眼睛,炯炯有神,大概是希望我看世事,能洞若观火。此画特大十六开,他一时找不到大信封,只好复印缩小后寄我,并在信中说,原作以后面交。接到画作后,我感激之余,甚感不安,他正在病中,何况已是望九之年。丁老对后辈、友人的厚谊,于此可见一斑。
人天殊途,云荒雨隔。不知丁老走到哪儿了?我默默祝祷:走好,小丁老爷子――您当然知道,天堂里牛排应当有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