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本社离退休支部所办、聂世美前辈所主《夕阳满天红》小报,撮录数副。赵昌平总编撰有二副,其一云:“严光墓道,得先生为伴,亮节高风称往昔;且界门墙,有后劲增辉,投枪匕首到于今。”其二云:“桐庐一片月,吾越自来多达士,今去矣,观沧海;椿寿千锺酒,夜台孰个劝长庚?何为尔?劝悲翁。”史良昭先生撰联云:“风器翩然,忆斗酒百篇,尽沥孤襟期醒世;老成谢矣,馀一声双泪,欲谘前事恐无人。”“鬼才”魏明伦先生撰联云:“胸中存鲁迅,评文学前途,果真似锦否?泉下会胡风,叹人生往事,并不如烟哉。”上题“悼大杂文家”,下署“小杂文家”。著名书画家谢春彦先生撰联云:“天下滔滔,一声何满子;滔滔天下,双泪落襟前。”前三副哀情难禁,后两副却读来令人神旺。
昌平先生言“且界门墙”,谓满子先生私传迅翁之衣钵,承遗风而成嫡派。之所以说“私传”,是因为我们号召“学习鲁迅精神”,从未号召学写鲁迅杂文,其一生困顿,屡成“分子”,全出“且界门墙”四字。
我于先生所知不多,只读过他一篇文章,翻过一本小书,见过一个招牌(书法),看过一个标题,听过几则轶闻而已。
先说那篇文章。以前教书,早读课就那几篇课文,没意思,就另印几篇给大家读。其中有一篇《勿打鲁迅牌》,是先生所作。学生读得神情慷慨,比谁声音大,最后声嘶力竭。后来还有一篇,收入高中课本,但我没读过,其时我已离教职。后来还翻过他的一本书,叫作《忌讳及其他谈片》,那时和他已是名义上的同事。他写文章,如一个人推门进来,腾腾说完,转身就走。相较于黄裳,读黄,似藕香零拾;读何,如榴花照眼。以前去昆剧团食堂吃饭,绍兴路48号有块招牌上书“上海朱大林口腔诊所”,下署“何满子题”,字体硬气,一如其为人,每天路过都要去看。还读过他的一个标题,叫《这对狗男女》,文章没有读,看题目就够了。坐地铁,两排座位,前面各站一排,面朝窗户,人多了,中间还可以站一排。但如果一个人不面朝窗户,他横着站,就是面朝车头或车尾,那别人就怎么站都不舒服,这就叫“横站”。近代的创始人是鲁迅,满子先生又私传衣钵;人家堂堂皇皇的一个会,一个题目就冲了。
听人说满子先生诗思敏捷,有人请题诗,他一手持香烟,一手拿笔,香烟?完,蘸墨就写,刷刷刷,五言八句。又听人说,他与钱伯城先生一个办公室,钱先生有一段赶时髦,喜欢听邓丽君,说不错,何先生说“靡靡之言”。相对于汪晖的所谓“新左派”,老头儿真是“旧左派”。“旧左派”又被打成了“右派”,乱贴标签,造化弄人,谁搞得清?所幸先生一生固执,认准一个样儿走,不然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早没了形,就是享伏生之年,也立不起来。
清儒说:“君子固穷。不能固穷,多因妻子念重。”(《夏峰先生集补遗》卷上)说得一点不错,后面半句就是说我。满子先生则是君子,妻子孩子跟着他,没个好,不必详述。我今年而立之年过五,早就下过决心,不跟他这种人学,钻进我的故纸堆,不问国是。妞妞两岁,转眼尚不能成人,天生善啖,看着她的吃样,我想我要做个“好爸爸”。鲁迅写过《我们怎样做父亲》,说说而已,不能学。
所幸满子先生的女儿何列丽女士,并无父风,嘻嘻哈哈,笑声爽朗,走路有力(《曾国藩家书》教育他儿子“走路要重”),早已退休,却是个“老天真”。她们都叫她“黎黎”(音),她一进门,戴个大套袖,学动画片里的人物打招呼。“黎黎”端庄富态,可能像母亲,听说何太太是个美女,此可谓满子先生一生之所得。何太太吴仲华女士挽联云:“相偕一世共甘苦,情犹未了;忽自独行留孤燕,哀最难平。”
至于今,怀念满子先生的文章,只见到两篇,他与金性尧先生一“左”一“右”,但身后寂寞却是“异曲而同工”。但看到这些挽联,倒也真够了,我们要怎么做自己,倒也真是个问题。
蔡爱娟女士告诉我,满子先生的讣文是渠所拟,中有“不幸逝世,享年91岁”云云,钱伯城先生打电话来,说:“满子兄今日去世,又享大年,‘不幸’二字似可删去矣。”于是删去。满子先生不幸而生当日之中国,幸而逝于今日之中国,似乎可为《困亨录》又增一例。但终究觉得凄惨。窗外江南春尽,水流花落,“幸”与“不幸”,都随之去罢。
不知满子先生有无日记或者数量较多、规模较大的私人信札。既是瓣香鲁迅,相信这些东西里会像迅翁一样,透露出“灵台无计逃神矢”即“心在矢前,无计逃避”的心灵困境和苦痛挣扎,刊印出来,当有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