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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而失学:没耽误成为经典之作

2009-07-01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一边是为了从潦倒家境中挣脱的苦孩子,仅仅为了有口饭吃,便把命运交给戏班――事先写有契约,讲明在学戏期间“死生皆由天命”,然后就是无休止的练功、说戏、排戏、演戏、奔命……

一边则是推出若干与时代争辉

的“明星”――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推出了作为“国剧”和“国粹”的、作为世界三大戏剧体系之一的京剧……

多么奇怪的文化现象!

艺人们并不是谦虚,一再地表示自己“幼而失学”,然而就是这一批人――这一代又一代的“苦哈哈”,却创造出最灿烂、最丰厚、也最具有经典意义的京剧出来!

程长庚,他生在清王朝嘉庆年间,生在安徽的潜山小县。北京离他有多远?天子离他有多远?这些问题本来是用不着他思考的,思考了也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就因为偶然听从舅父的一句话,他学了戏,就随着徽班进了北京,居然引得皇上也要他进宫唱戏。皇上看高兴了,给他的演唱喝彩,他却正色对皇上说:“上呼则奴止,勿罪也。”皇上大笑着答应了他。为什么时人非要看他演戏不行?实在是太“神”了。他“出道”的日子是值得纪念的――“一日,某贵人大宴亲王宰相,大臣咸列坐,用《(文)昭关》剧试诸伶。长庚忽出为伍(子)胥,冠剑雄豪,音节慷慨,奇侠之气,千载若神。座客数百人皆大惊,起立狂叫动天。主人大喜,遍饮客,已复手巨觥,为长庚寿,呼为‘叫天’。于是‘叫天’之名遍都下。”(见《异伶传》)在那个时代,一个戏子无论是敢于对“天”大“叫”,还是能够“叫”出个“天”来,都实在是奇迹。

谭鑫培,是程长庚的学生和义子,从义父那里继承下绰号,早年称作“小叫天”。随着年纪和声望的增加,“小”字去掉了,终于成为万众瞩目的“谭叫天”。他被尊为整个梨园的“伶界大王”。

梅兰芳,他年纪轻轻就把谭鑫培的“伶界大王”称号继承过来,但他是男扮女装,是被畸形审美观“托举”出来、并又反过来扭转了畸形审美观的杰出人物。在20世纪20年代,外国人到北京来观光,曾经为了“一看长城、二看故宫”;自从有了梅,便又加上了“三看梅剧”。稍后,梅的影响达到无比的高峰,每逢重要的外宾来华,便又添上“四访梅宅”的“节目”。

至于说到京剧自身,其内涵实在是太丰富了。它把各种类型的人物划分为不同的行当,为表达人物不同的心境创造出许多鲜明的外部动作(程式),许多著名演员除了称职地扮演人物之外,还纷纷创造出独特的艺术境界和韵味,被戏迷称之“流派”。更有甚者,京剧戏迷们所最尊崇的,已经不是“有头有尾”的全本大戏,反而是那些“掐头去尾”的单折小戏――他们所迷恋的,不再是“一般”的故事与情节,而是由特殊演员扮演时,所“洋溢”出来的境界与韵味。京剧从整体上讲,曾经和中医、国画并列,被奉为中国的“国粹”。最近这几十年,又被尊称为“世界三大戏剧艺术体系”之一。总之,京剧被捧到了天上,它登峰造极了。

但是,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体系和布莱希特戏剧体系相比,梅兰芳戏剧体系又显得有些单薄、有些偏执、有些怪异。我们有的只是舞台上光辉的一霎,只要离开了舞台,仿佛就空荡荡说不出个究竟,演员的“玩意儿”也就失去用武之地。只能“演”,不能“说”,更不能把自己这个“体系”条分缕析地归纳成若干条款,离析成一个系统。外国的那两个戏剧体系的缔造者,其实和梅相比,也未见得有多高大、有多充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原来也是个演员,并且演过女角;后来转为导演,排演了大量的剧目,写过几本厚厚的导演计划,并着意在表演艺术上做了研究,写了这方面的专著。另一位布莱希特,既导演也编剧,有些思想属于独出心裁,但未必能在其创造实践中得到明证。但无论如何,人家的两位缔造者或多或少都属于“学者”型,都是“文墨人”,每位都留下了浩瀚的文稿。不敢说他们的艺术实践是多么超凡入圣,但可以打包票的是:他俩是在“实践”和“理论”的双轨上并行的。而咱们的梅兰芳、谭鑫培或者程长庚,则属于另一种类型,舞台上生龙活虎,眼到手到,一旦拿起笔却踌躇再三,光彩顿失。每遇公众场合,如需即兴发言,那真是“要他的好看儿”――再不是流光溢彩、风神八面;而是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惟恐出错却又总免不了出错……程和谭大概都没有留下什么文字,梅的几本文集或回忆录则出自许姬传之手,“言不尽意”,梅本身的“意”还是高的,但“言”跟不上,“记”的人(不管是谁)也就无法跟上。历代京剧艺人,绝大多数都属于“(半)文盲艺术家”,“实践”超前,“理论”滞后,二者严重脱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本来是艺术的一种至高境界;但在京剧当中,有时却遗憾地转向悲惨和愚昧。

我困惑了。我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文化,究竟是由谁创造并延续下来的?文化中的那些“经典之作”,又究竟是由谁创造的?是由那些文化素养本身就很高的“精神贵族”们搞出来的吗?似乎不是。忽然间,我又想到国画界的齐白石和音乐界的瞎子阿炳。齐白石年轻时是个木匠,他对生活是很有感情的。这“有感情”主要体现在他对生活“有自己的观察”。后来学了画,也出了点名气,日子过得“顺利”了。谁知道,“顺利”反倒使他痛苦、焦躁起来,终于引发了他的“衰年变法”。究其实质,就是重新点燃他对生活的热情,用“自己的观察”引发“自己的表现”。这一来,他顿时就大不一样了。许多鉴赏和临摹底子比齐白石厚实得多的画家,都一下子被甩得老远。齐白石终于在晚年脱颖而出。这样讲并不是否定他在中年以前的继承,他的基本功是厚实的,是没有白费的。基本功的厚实决定了他创新的步伐坚定,决定了他的创新无可替代。据国画界的朋友说,齐白石的书法功力很深,现在模仿他的画的人很多,但是他的字就很难模仿。这就是功力。瞎子阿炳,一生坎坷更多,没有多少书本文化,但是有一颗对音乐敏感的心。《二泉映月》、《江河水》一些作品,大约就是对其心声的有技法的记录和摹写。粗犷,真实,带有生活本身的原动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条规律――每个时代的大作品之出现,总要先有一些“传统文化的积累”,总要这些积累已经变成积郁,已经阻挡、排斥着新文化的出现。也就是说,有了这样的“前奏准备”之后,再发生一些大的社会矛盾,打击、触发并又感动着“旧营垒”中的某些“过来人”,并把他们硬是搁到九死一生的危险境地。这些“过来人”,万般无奈之中,拿起了熟悉的“旧式武器”,同时赋诸新的感情和冲突,于是电光火石,瞬息之间,“石破天惊”的新作品就飘然问世了。这过程既奇异又合理。齐白石是这样,瞎子阿炳是这样,曹雪芹和鲁迅是这样,就连前些年前去世的聂绀弩之旧体诗词也似乎是这样。

我更联想到外国的那些作曲家――肖邦、柴可夫斯基、李斯特等等,这些人“书本文化”未必很高,但是他们通过特定形象对生活、对时代的“感应力”特别“灵敏”,一旦他们把自己萌生的感觉记录在曲谱或琴键上,以之去撞击整个的“旧世界”,那么昔日作曲上的种种规程,或许就会在一刹那“决堤”。新的形象带动着新的形式(程式),于是也就吸引了新一代的听众……

根据以上联想,我发现由不甚具有“文化素质”的人,反倒能创造最具有文化内涵的作品――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初看上去,甚是奇异;再思再想,又觉得十分合理。每一个能代表新时代的大作品,都是由一些“文化”未必多么高超、但必须对生活中的矛盾有“真情实感”的人,去“磨擦”、“顿挫”着写出。当然,光是他本人的努力是“不够”和“不行”的,事前都得有“传统文化的积累”作为产生的前提条件。到了这位大师准备“磨擦”、“顿挫”着去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时,身边最好能有几位“文化”很高的人协助。这一点,我们从梅兰芳身上看得很清楚,他身边就曾有过齐如山、张彭春,还有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化人”冯耿光。所以,梅在诸多方面超越前人,就成为必然。

(本文摘自《京剧的知性之旅》,徐城北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6月第一版,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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