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诗札
友生高福生释笺《片玉碎金》毕,遥寄书稿,嘱予序之。
是书也,乃清、民之际名儒江瀚(叔海)先生所编。搜于箱箧,数十年间所与唱
始得福生之嘱,读其前言,犹欲以不谙书法何敢为序婉拒;继而见季刚先生暨黄云鹄、黄节、萧方骏诸前人札,方知此书与予亦富丝连之缘,颇有不得不作短文以摅块垒之感。
福生初从武宁余心乐(乐新)先生习小学,后尝从予游。乐新先生乃季刚太老师及门,则福生亦予学弟辈。然乐新先生坚命弟子行于予以师称,盖亦黄门遗风耳。徐复(士复)先生、乐新先生先后同侍季刚先生座下,后士复夫子游于太炎先生之门,然终以黄门弟子自处,是其先例也。福生之游学北京,事予甚谨,予虽惴惴,然亦以古风之存于斯子而忭焉。
福生聪睿敦笃,酷喜文字训诂,蕴藉崇厚,好学深思,锲而不舍。当其时也,小学陵替,亟待复兴,予所望于福生者,与同道合力,为往圣继绝学,此亦其先师之意也。迨福生反赣,旋即应友朋之邀南下。其将行也,问计于予。予始则惊异,继则为小学惜才。福生谓其所以移地,乃欲体验改革开放前沿之新气象,且拟以所学致力于报业云。闻其言,始知鄙见之狭矣。以天下为己任,何处不可为?万物一理,既古学在胸,加之冶铸于乐新先生道德之范,何事不能踊跃于前列?况前辈大家,多有兼为一代报业名家者,梁任公、章太炎首开近世之例,当世则范敬宜兄赓其绪;福生不复盘桓于斯,必当大有所为于彼,而昔日小学之蓄,既有益于其笔耕,亦必将有其专用之时。果如所期,未几,报社即已委以重任。业界口碑既时有所闻,今复以释笺《片玉碎金》奉献于世,足证福生所择之当矣。乐新先生如在,当亦作如是观乎?然时隔既久,人事渺茫,《片玉碎金》所涉多为后世所不晓。今人欲抉剔爬梳,即专门之家为之亦非易事,况身担重职者耶!释笺既成,则予知高子未废其往日之所长,抑或可证予之所望不虚也。
书载五十七人之作,诗札都七十八通。品味寻绎,得无慨乎?昔时文士相知以文,互慰以诗,诚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行墨之间,唯见文人相敬,无帮无派,唯真知是求,是以为学日进。其吟咏也,虽乏追步唐宋大家之句,然皆发乎胸臆,罕见蹈袭陈语者,胸中丘壑虽百世可得而见;其挥毫也,各有所宗而无所囿,或洵字如其人欤?引予遐想。吟赏掩卷,静思其时其地其人,羡其恬淡沉静,凝思致远,唯寰宇苍生为念,即或有遗老之风,亦非以一己进退得失婴怀。个中可启今人之思者盖不止于此焉。
予尚有说。昔日读季刚先生生平事迹,知其开蒙于川,师即江瀚叔海,然未细检江氏生平述作。今得读黄氏父子致江氏诗札,方知季刚先生毕生以国运、学术为命,源自懵懂之时;其拜太炎先生于东瀛,终生事之如父,投身辛亥义举,临没犹念国难,良有因也。
不啻此也。予竟与叔海先生及册中多人沉沉一线相系。叔海先生曾署京师大学堂师范馆监督兼教务提调,后则兼女子师范学堂总理。师范馆、女子师范学堂,俱予之母校北京师范大学前身也。而伦明,读师范科,名列第一,后为师范大学教授。萧方骏,后以字龙友行,即予师萧璋(仲圭)之父。龙友先生西逝,予尝随师奉灵至北京万安公墓。程颂万,乃程千帆先生叔祖,而予亦尝往往请益于千帆先生门。陆师宗达(颖明)于黄节先生执弟子礼,晚岁卧室长悬黄先生所赐联,时为予赞其字之金石气。今见黄先生寿叔海先生诗,旧事犹如昨日。至如编纂《汉书集解》、《续经解》、《汉书补注》之王先谦,作《歌戈鱼虞模古读考》之汪荣宝,俱为予居颖明及仲圭先生门下时即服膺者。而汪荣宝,其弟则汪东,执教于南庠,与季刚先生共事,其相与之情多见于季刚先生遗著,亦予素所敬仰者,然较之江、萧,章、黄,所系益微矣。若然,予为高子序,不亦可乎?
得睹前人手泽,亦喜亦愧。予既乏幼学根底,复学思浅陋;课生以训诂、经典,而实自家空空,欲不误人,难矣哉!唯时时自励,尽心焉而已。高子既承江式高先生之托,董理释笺是书,二人或亦意在自警且启示后人耶?若然,则予为受益之第一人矣。(本文标题系编者所加,未征得作者同意,特此说明)
《片玉碎金――近代名人手书诗札释笺》,江瀚编集,高福生释笺,中华书局2009年6月第一版,1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