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曾年一直有些担心,怕这本书出版后被人当成是一本研究中国民间戏曲的学术书,吓退普通读者。
不过,一个法国人能够意会中国人“逢场作戏”的生活况味,让我有些惊奇。记得曾年曾经用“书呆子”形容他太太,本书的文字作者庄雪婵女士。我知道曾年打少年时起就走南闯北,骑车去西藏,长江上当水手,画画,拍照片,从南京跑到北京、巴黎,从老牌北漂升级成为世界漂……这样后脑勺长反骨、不喜欢循规蹈矩的老玩童,娶个异国书呆子也算绝配,就像风筝的一头总得拴着个什么东西,才能在天上飘。
在我的印象里,法国人似乎容易对东方的异域风情感兴趣。对他们来说,中国是一个埋着宝藏的神秘国度。早在100多年前,法国外交官奥古斯特・弗朗索瓦、传教士戴维的足迹就深入到了中国的腹地。在越南度过了少女时代的杜拉斯,拿中国帅哥、越南背景一搅拌,就能敷衍出《情人》那样的小说。而在布勒松、马克・吕布等摄影家的镜头里,谜一样的中国是太好拍摄的素材。估计雨果要是活在交通如此便捷的今天,也会跑到真正的东方来找个中国姑娘谈恋爱,而不至于《东方诗集》里把希腊和非洲都当作东方来吟诵。
相夫教子的庄雪婵不仅喜欢研读中国古代文化典籍,而且,对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状况尤其着迷。在成为学者以前,庄雪婵博士当过银行职员。为什么放弃跟钱打交道的稳定工作?她本人的解释是“没意思”。我不知道对于一个法国人来说这样的身份转变是否也需要勇气,但至少庄博士做学问的方式让我很羡慕。中国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实际上,学者们通常都把大部分生命消耗在书斋里,阅读、讲课和著书立说。庄博士这些年却像从前的旅行家一家奔走于中国乡村。为了跟随那些戏班子,她必须适应普通农民家里有时近乎恶劣的生活条件。听她说起田野调查的艰辛,我想到日本电影《望乡》里那位城里来的日本女郎。所不同的是,法国女郎并没有忍受了一个月就走了,她有并肩工作的中国丈夫,一个会用镜头讲故事的摄影师。而她所选择的社会人类学是一门迷人的学科。面对原汁原味、未经过滤和粉饰的生活,研究者不光要趴下身子去品尝、咀嚼草根的味道,还会挖几块泥巴包起来,拿回去研究,分析鉴别。那些讲述历史的书籍和文献,每一本里都有泥土,每一?泥土都是不一样的。
我有时候觉得,《逢场作戏》这本书是曾年夫妇的又一个孩子。幸运的是我,不光见证了分娩过程,还部分参与了接生工作。一切始于曾年的照片所带来的震撼。虽然我跟照片打了多年交道,而且熟悉曾年的摄影风格,但这套中国民间戏曲题材的图片故事还是让我如获至宝般激动不已。其时,庄博士正在巴黎撰写探讨中国传统礼教与民间戏曲关系的文章,一篇一篇地邮件发给我,我再请译者译成中文。一个法国小女子用她完全外行的眼光看中国的民间戏曲,边翻着中国的古书,会有不少有趣的发现。比如,中国古代戏曲起源于宗教仪式,今天的民间戏曲仍然与跳傩之类宗教活动有关。从前靠国家体制养活的演员们,断奶以后进入了自谋出路、自生自灭的民间剧团,在身份上与古代中国的同行更加接近。那些散发着呛人生活气息的演艺活动,与千百年的礼、乐传统遥相呼应,严肃的教化和娱乐功能在人们喜闻乐见的戏曲中和谐共存。小人物苦中作乐、恬然自适的生存状态,处处都让研究者惊奇,令她浮想联翩。
这本书的文字部分是一部社会学田野调查报告,与它相关联的理论分析专著将会在法国出版。尽管庄博士的文字带给我不少启发和新鲜感受,但那毕竟是一个外国人眼里的中国民间戏曲。对像我这样年纪的中国人,民间戏曲唤醒的是一个已经沉睡的旧时代的生活。鲁迅《社戏》里少年看戏的感觉,几乎是中国人童年时代对戏曲的公共记忆。让顽皮好动的孩子在戏曲的慢节奏里打发无聊的时光,有时候是一种惩罚。然而,时间会把生活变成一个转动着的万花筒。时间的河流里暗藏着许多神秘的开关,一次无心的触碰也可能让我们接通往昔和现在。少年的曾年也常跟他老爸去南京湖南路的剧场看戏,我相信那时候的他对台上的唱念做打跟我儿时看戏一样没心没肺。几十年后,从万里之外飞回祖国,背负着沉重的旅行包和摄影器材,花几年时间奔波于城市和乡村之间,跟随拍摄民间剧团和戏班子,一定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疯狂迷恋速度和追求刺激的时代。对于落伍的恐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人惶惶不安。长盛不衰的时尚业,在新与旧、喜欢和厌倦的轮回交替之间翻云覆雨,养活着越来越多的人。昨天还受到追捧的东西,往往明天就会无人问津。不过,像戏曲这种曾经长久地备受宠爱的消遣形式,退出历史舞台的脚步异常缓慢。而且,最后一批戏曲从业者像地球上的珍稀动物一样,享受起了人类小心翼翼的保护。时尚只是变化,而不是进步,但人类还是身不由己地彼此簇拥着向前方挤去。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类对逝去的文化的一种留恋和敬意,是一种感伤而优雅的告别和抛弃。
2007年夏天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坐在江苏省昆剧院兰苑剧场的评委席上,给几步之外那些在舞台上的青年演员们打分。其实,我不过是一名幸运的观众,哪里有什么资格评判他们的表演?能够坐在不需要任何扩音设备的小剧场内,亲眼看演员在眼前唱戏,在今天已经十分奢侈。这些少男少女表演者,用伶牙利齿念唱着流传数百年的风花雪月甚至淫词艳曲,用健康鲜嫩的青春身体拿捏着经过无数前人提炼的打情骂俏和世事冷暖,看着他们表演得丝丝入扣,惟妙惟肖,看他们飞舞的汗珠,听他们的喘息,我很感动。我想到曾年镜头下那些嘈杂而破旧的戏园子,那些虽极其用功仍然难免粗糙的化妆,那些或抱着茶杯看得出神,或打着瞌睡甚至搓着麻将的观众与剧团工作人员。他们都是需要在生活里挣扎的人。演戏的,看戏的,都有各自的生活秘密,有不为人知的遭际。如果没有摄影师善解人意的镜头,他们会跟不曾存在过一样与我们失之交臂。
我一直认为,好的照片绝不会只拍摄影师眼里看到的东西,而是拍那些会让他的想像力飞起来的画面。好东西不光会使人愉快,也会带给人无名的痛苦。这套照片在我身边存放的两年时间里,经常袭击我,让我不知道怎样的方式才是与它们的品质相符合的安置。在我看来,这些关于小人物的照片拍得都很温暖,散发着对人间的爱意和人性的光辉。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故事,到了好的小说家手里都可能诱发出一篇小说。只有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才能赋予照片这样的张力和浓度。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像这样拍照片。想到这一点,我会为自己当过这些影像的照料者而感到欣慰。
三百多年前的一天,那个成天沉迷于数学题和物理实验的法国人帕斯卡忽然对着茫茫宇宙感到战栗和恐惧。个体的生命太短暂、太渺小了。所以,人类异想天开,想像如何去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外星人去交流,讨论给他们发些什么样的信号,带哪些东西,才更容易让对方理解人类。这是人类在为难自己。有哪一样东西可以代表我们活着时所经历的一切呢?这个天真而又可笑的企图,某种程度上也验证出人类的焦虑与渴望。我们并不总是非常了解自己,或者,无法真正让别人了解自己。所以,唐代诗人陈子昂独自爬到高处,莫明其妙地流下了热泪。每个人的活法和生活内容,喜怒哀乐,都太过丰富,丰富到我们无法完整地表达,最终只能让自己陷入无望的孤独。就在这样的孤独中,世上的东西每天都在湮灭、消失。我们今天所看到听到的很多东西,连同我们自己,以后都会像尘土一样随风而逝。
所幸的是,这些影像会留在时间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