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老共写了80多首打油诗,大多收在《一统楼打油诗钞》(湖北美术出版社,2001)中,下举三首亦在其内。一首是《出狱戏效杜樊川体》,诗前有小序,曰:
1955年胡风案发,莫名其妙地株连及我,被胡里胡涂抓了进去。关了一年又五个月,又被胡里胡涂地放了出来。此为出狱后作。1957年反右运动时,又被当做怨诽的罪证,在斗争会上由主持人当众宣读批判。
诗云:“浪迹江湖惯独行,也知才短此身轻。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胡风分子名。”
平白无故给关了一年多,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尚且不及,他还有心思学杜牧,写七绝,自我嘲弄,拿自己的不幸遭遇“打油”。试想,没有宽广胸怀哪成?
第二首又是“自嘲”,题为《拉车自嘲》,亦有小序,曰:
发配宁夏拉板车两年,我拉车的狼狈相常招引路人指点取笑,有时围观如看变戏法。何劳人嘲,我先自嘲。
诗云:“一脚高来一脚低,浑如蹇卫负耕犁。江湖把式卖膏药,鞭赶疲熊爬陡梯。”蹇卫者,瘸驴也。被人围观取笑,可以说相当尴尬狼狈,但尚没有人骂这位被围观者是“瘸驴”。何满子先生却用“瘸驴”、“疲熊”来形容自己,即所谓“何劳人嘲,我先自嘲”。这种自嘲,不是“阿Q主义”的自得自慰,而是对逆来横祸一笑置之的自信自尊。
第三首题为《嵌字戏赠尚丁》,仍有小序,曰:
尚丁在解放初办《展望》时相识,中曾两次短暂同事。1979年我回沪后又相遇,嘱写一条幅遂作此首,书以赠之。
诗云:“尚有余年耍笔杆,但须洒脱莫劳形。天堂炼狱都经过,何必书中问但丁。”诗写在落实政策、摘掉“两顶桂冠”之后,心情开朗,直抒胸臆,无须再自嘲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希冀与决心。“尚有余年耍笔杆”,幸莫大焉!要“洒脱”,不要“劳形”。怪不得三十年间一年一本杂文集,何满子先生实在是攒足了劲,非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把年轻时代的损失补回来不可。“但须洒脱莫劳形”,是勉人,也是自勉,真是放得下,看得开,通体透脱之言。诗题曰《嵌字戏赠尚丁》,故以“尚”字开头,以“丁”字结尾,“尚丁”二字妥善嵌入矣。这是幽默,当然也是学问和本事。
何满子先生是以鲁迅为自己的人生标的的,他的书斋取名“一统楼”,正是来自鲁迅的诗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自嘲》)何满老走了,但他努力发扬的鲁迅精神却将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