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遛弯儿回家,我拨通了袁鹰先生的电话:
“喂,哪位?”
听声音,还那么硬朗,我也忙问候了他。
我知道,他头发早已花白――上世纪90年代,我
从多穿些衣服,到少减些麻烦,由奥运会电视,至清乾隆出土的“金台夕照”新闻,反正谈天说地,聊了不少。
放下电话又想,袁鹰先生说自己刚买菜回来,那是不是还不见老?
可我哪?不觉笑了。
二
早在1962年,即“困难时期”。下了一场春雨,空气也润极了。我快走到王府井大街路西,人民日报社的眼前。看了手表――离约定还早呢。
春雨过后,天气也渐晴了。
那时候,我曾鼓着勇气,给人民日报副刊寄了杂文《苏东坡月夜探石钟》,登在《大地》头条;后又登了散文《序曲》。不到一年,我竟会得了副刊的“邀请”!
走上楼梯,见有马铁丁同志,时任副刊主任,眼神专注,同不少人握了手,我也站起来……还有袁鹰同志,一眼就认出了我,说:“你是北京二中教语文的老师,对吧?”我又站起来,忙点着头。心想,看袁鹰同志不过四十上下,却猜想他已五十开外;谁知人家不戴眼镜,可有一个“鹰”鼻子――不免暗笑。
当时,我二十八岁。
等转过年来,我去王府井买书,该要黄昏了吧。隔街不远,遇见袁鹰同志,本想去问候他,又见还有一位男子,感觉那人就是我所仰慕的大诗人闻捷,比袁鹰还年轻些――还敢不敢迎过去,啊?我迟疑了。瞧他二人正说笑着,直往东安市场走去。我,呆呆地停在马路西……
后来,我读了闻捷、袁鹰合作的《花环》,这诗也在东安市场买下的。
以后听说人民日报社搬迁了,就在城外朝阳区金台路大院内。又听说袁鹰同志也迁到金台西路。后读诗歌《篝火燃烧的时候》及散文《胡伯伯向你们问好》等,也快乐许多。
我骑车到过人民日报社,只在大门外徘徊;也曾张望过隔壁宿舍,知道袁鹰同志就住那儿,可他家到底住哪里?不知道……
三
不多久,即1966年春末到夏初,“文化大革命”来了。
天气还有些冷。得知北京市委副书记邓拓同志,竟在遂安伯胡同的家里自杀了!后又知吴晗也……心情不能不紧缩。学校也早停了课。至中午,我不觉又到这王府井来,看了“中央首长讲话”。忽见开来一串大“解放”,这头一辆车上立着一位军人模样的老者,光着头,大睁双眼,两肩倒剪,紧贴后颈,五花大绑,背插一根窄长的朱笔判着的“招子”――竟是彭德怀!人群由骚动而惊愕,我也紧闭双眼……不知怎么,我又来这原人民日报社前,就惦记马铁丁和袁鹰,怕他们也挨了整……
“文化大革命”很快爆发,气氛也越来越紧缩。北京二中的教师有六人听命。“红卫兵”们说是“反革命”、“罪人”、“嫌疑犯”,我则是“反动学术权威”,押到东单三条三十三号,一意大利修道院里去。到1968年冬末,我出了“小黑屋”。没事可打发,只好在雍和宫戏楼二巷我住的院落里,弄了个食谱去研究学做鲁菜了。后又过渡到东城区教育局,挂了起来。
忽闻袁鹰同志住进了协和医院,我忙赶了去探视。不承想,在通道里竟见了他。他正吊着瓶子,低声对我说是“胆结石”。我才放下心。又细看他,青灰青灰的,胡子很久没刮,一下子就苍老了。还能说什么呢?只可瞅着他打吊瓶……
此后,“文革”几年里,和袁鹰同志没能再见,听说早“下放”劳动去了。
直到1976年深秋,我刚刚拎着两条胖头鱼回到家,一进戏楼二巷院,就听邻居的收音机里大声播着“‘四人帮’垮台了!”哦?明白了,“文革”结束了,且整整十年!
四
袁鹰同志还在人民日报社吗?应该还在。又鼓起勇气,我在蜗居里给人民日报副刊写了《金沙的歌》,想试探一下。很快,《大地》就发了头条!也知袁鹰恢复了工作。我不禁从椅子上跳起来,还自斟自饮了浓茶!当天我又动起笔来,从傍晚写到天蒙蒙亮……
后来,我到了金台路人民日报副刊室,袁鹰同志接待了我,且一边聊天,一边饮茶。一道茶后,见袁鹰富态又年轻了,且随便似的问我:“听说你早在一个学院去讲课了?”那时,我正在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里,就说“是”。他又问:“评了教授,或副教授没有?”我就说:“还没评,都是讲师。”他点了点头,没再言语,也续饮了茶。
到1979年9月初,袁鹰同志来电话:“今年是国庆三十周年,去门头沟妙峰山一游,赏赏晚玫瑰吧?”我当然同意。
同行者除袁鹰同志,还有姜德明同志和一位刘编辑,都来这妙峰山里观光。
路上见山里一公社约有三间房模样,袁鹰同志说:“老年间这正是妙峰山朝圣的地界,香客们要走三十六里盘山路,直拜到金顶上,叫做‘戴蝠(福)还家’――你怎么样?”还用说么,上!
到过午,由刘编辑陪同,却不知以玫瑰闻名的涧沟村,就在眼前!
迎面走来一名中年人,蒙着尘土,拎了把锄头――涧沟大队的赵敏书记,说:“西大坨上,许还有几棵秋玫瑰――上山吧!”
山腰一座灵官殿里,见到一位释普月老僧,八十二岁了。老人很健谈,说早年正殿奉天仙圣母娘娘,各配殿有千手千眼佛、药王、王奶奶乃至“傻哥哥”,还说金顶妙峰山就在“妙”字上。到第二天,赵敏托一位王老大爷陪同,攀石跨涧,引我们往深处去。“瞧!这儿真有几朵秋玫瑰!”老人哈腰一伸手,把含了苞的花骨朵儿给了我……到晚上,由赵敏陪我们去串门儿:见老杜家有新缝纫机,杜小伙子有新手表,还听老杜嫂随口说“三年前要有这些新玩艺儿,准抓你个‘典型儿’!”说着,杜嫂又笑个不停……直到第三天黎明,我把这秋玫瑰夹到本子里,揣入怀中,悟出妙峰金顶,正将“妙”字变成新的含意……
等到1979年10月1日上午,我买了人民日报,见《大地》登了我的《芳香的事业》(即《妙峰玫瑰》)。我打电话跟袁鹰说:“可算是‘戴蝠(福)还家’了!”说得袁鹰大笑。
此后一发而不可收,一连在《大地》写了《万春亭远眺》、《访秋瑾墓》、《金色八十年代》,及发往天津、上海、福州等地文章。
五
1982年初秋,《北京文学创作丛书》的《韩少华散文选》就要出版了。我寄出一信,想请袁鹰同志作序。
不久,袁鹰同志将《序》寄回我这里。给我很深的印象是“李商隐拈出‘刻意’二字来赞誉杜牧写作态度的严谨认真,艺术手法的精细和入微,不能不说是一种知音的评价。而‘刻意’二字,我以为韩少华同志是差近似之的”。我竟忘情了……到1983年春,我将《韩少华散文选》捧上,送给袁鹰同志。
可惊喜之外,我一下子又迷上了报告文学,写了如《勇士:历史的新时期需要你》、《继母》、《晚霞》、《甘芳的根》等作品。
以后约两年吧,我再没能见过袁鹰同志。
忽有一天,我在酒仙桥内一工厂同刘绍棠、郑万隆等人,正要开会,就见袁鹰同志赶了来,且坐到旁边,跟我紧邻。我朝他点头笑了笑,他呢,也向我微笑着。会后要参观厂房,我就边走边跟他说:“我瞄准这里一名工程师……”他又笑说:“其实早在开国三十周年的《妙峰玫瑰》,你就已是个‘报告文学’啦。”我这才恍然!
1984年秋末,我来这金台西路一宿舍院落里,看望袁鹰同志。上前叩了门,门开了,真是袁鹰同志。他笑容可掬,让我进到一个书房去。看这屋子不算大,有两个玻璃橱柜和一个书桌。等我落了座,他给我泡了茶,也正袅袅着;又问有没有新闻。我就说:“最近,学院中文系要开写作课,想请教一二。”他微笑不语,许久才说:“课我多年不讲了。”他又让了茶,“你是学院要开写作课的,要讲话;我呢,却是看报纸、看新闻,不讲话――是不是?那你我……”我像有些明白了,没再言语,就将茶自饮了……
六
我曾见过1985年6月份出版的《散文世界》杂志,是在东城一书亭见到的。页后是冰心和吴组缃的顾问,林非为主编。又看扉页和末尾,想了想,没买。
1987年春末的一个下午,忽见袁鹰同志给我打来电话,说约一小时就到。我忙泡上浓茶,酽着,等他来。
袁鹰同志一进门,汗就已下来了,接着饮了两三碗,且扇着折扇,才说:“《散文世界》要接手,顾问冰心和吴组缃二位不动,还有唐达成,同是主编。以下编委林非,也不动。再下面就是你大都认识的了。怎么样,一起干吧?”
我心想,这准是袁鹰同志一手操办的,而自己,可是个新手,却忽又想到,那我居然也成了“报人”或“杂志人”了呢!
缓了缓,我点点头:“好,我干!”又给他添上茶……
我上任当了《散文世界》编委,且轮流“坐庄”,不过两年。回忆时,首推汪曾祺先生所写的《林肯的鼻子――美国家书》。一个是“林肯墓”的“墓”,一个是“中山陵”的“陵”,我看二者本不甚相同,或基本不同。而汪曾祺说:“《林肯的鼻子》还是要得的”,“很需要倡导这种‘createdcguae’的精神。”那就“让我们平等地摸别人的鼻子,也让别人摸”!要知道,那可是也写于“1981年10月1日爱荷华”,说的是一个美国,一个中国,且多有鲜活感――两全其美,两不耽误!
这《林肯的鼻子――美国家书》原稿,我至今保留着,不知袁鹰可否知道?想到这儿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傻笑他的“鹰”鼻子……
1991年5月11日晨,我从杭州讲完课,乘火车回京途中就因病住进医院。出院后在家养病。
1992年初春,袁鹰先生来一信,见有线装蓝色小书一本,上写:
少华兄病中清赏
祝早日康复
袁鹰 九二年春
可那时我心脏乱跳,什么宣纸,什么样式,顾也顾不上了,又住进医院,动了手术……
到1995年秋,我竟在什刹海文采阁,同袁鹰先生再次握了手。当时,我已坐上轮椅。他说了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得:“退三步,进两步,也是好的!”
后每逢春节,彼此也遥赠贺卡。
2009年冬末,中国作家协会将在北京饭店金色大厅召开联欢会。看着请柬,我犹豫了。到第二天,我的学生张梦阳来我家:“袁鹰先生也来了呢……”唉,我后悔没去看望他。
重把袁鹰先生在1992年春赠我的小书――《忆》拿来,封面为线装,深蓝暗纹。仔细看,隐约有孙春台的封面画:瓶及插花,下为三足炉鼎。内则宣纸,竖行。有《忆》之目次:自序、题词、诗三十六首,必是俞平伯书写的。作画为丰子恺,共十八张,内有彩色七张。后则跋,由朱自清,即佩弦所为。不必问,也自是俞平伯手抄的。反正我爱不释手了。是愉快,是性情,还是散淡,或许兼而有之?而袁鹰先生之与我,也早是亦师亦友,且是挚友了吧?
袁鹰原为田复春,改名田钟洛,江苏淮安人。他曾送我散文《秋水》、《渡口》、《青山翠竹》、《泥河》……且在报上看到巴基斯坦总统给他颁发了“领袖之星”勋章。
2009年3月20日春分,于四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