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提一下,书刚到手时的震撼。那是我读第一章过程中所产生的,当时,我甚至想要每读一个章节就要来写篇心得,比如第一篇理所当然就是该写“邂逅”了。它有什么震撼我的?从“拳击手”这个称号怎么落到小津身上,到小津当时推崇的美国导演,田中便进行了一连串严密的论述,将他找来的资料,化为了知识,首先为我们重写小津形象,或者,说重写太言重,无疑说是更细致地刻画了小津的形象。对,就是形象,这也是全书开篇第一段提出的问题:小津究竟有多高大?
不管从什么来源看到的小津年轻时的照片,跟他晚年照片,在“体型”上便有很大的不同。这让我想起,在巴赞那篇第二次走访奥逊・威尔斯的访谈录前写的深刻前言,在那里,他认为,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历程,会为艺术家本人“加倍”,他举了让・雷诺阿的例子,当然还有威尔斯。威尔斯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在《公民肯恩》跟《赝品》中的形象便有天壤的差别。他的形象(体)的活动例子,基本上,就是静态小津的映照。而这两个人,分别为电影史带来最伟大的作品:《公民肯恩》跟《秋刀鱼之味》。
里奇曾困惑,在新加坡看了上百部美国电影的小津,居然声称《公民肯恩》是他最喜爱的作品。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讶异的呢?田中书中,对小津在除役期间,到他在新加坡期间,以及战后回国之间,所做的考察与描述。我们大抵可以知道,他在早期十分推崇的“深奥精妙”(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第10页),在新加坡看美国电影时,更进一步烙印在小津心中。或许,因为这样,我们便不用对小津那(些)流产的战争电影感到可惜。而他在战后,尤其彩色作品时代,更是充分将这个可以简称“含蓄”的手法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被佐藤略用贬词说他“制造至福的景象”。
阅读这本书,可以说,要花去很多时间。那是一定的,全书多达40多万字,文章又不直接涉及小津“影片的美学”,对于只熟悉小津影片的我来说,这些信息肯定是得经过消化的。其实,好比对语境也下了一些功夫的佐藤,我几乎记不起他书里的只字词组,倒是对他在《日本映画的巨匠们》中,对于小津影片风格的10项整理,印象很深,当然,比较多是带了点负面的印象。那么,即便是不到一个月的印象,《周游》的许多内容我也无法复述。更多记得的,是我撰写本文前才看完的一章:第十章“归来的男人”。在那里,田中详述了小津除役后的活动。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为喜欢小津的影迷、读者做了一件很体贴的事,就是解惑。解什么惑呢?小津创作的间歇到底做了什么?小津的参战经历到底怎么响应到作品或生活上?我想,我们不会用追求八卦,或者窥淫癖来解释读者的这种求知欲,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位幕后的艺术家,而不是幕前的性感偶像。文中,田中为小津的《户田家兄妹》工作情形的浮光掠影,结合起在其它处读到演员们对小津的评述,我们结合起来的印象,就是一位豆腐师傅不断打磨、精进自己豆腐的完美直角一般。我们也完全能体会他在弥留之际,对吉田所说的话:“电影是戏剧,不是意外。”而我们更能够理解,为何小津如此推崇严密、精准的《公民肯恩》,并称赞威廉・惠勒在《罗马假期》这样轻松喜剧中所表现出来的严谨性。豆腐师傅的称号,由小津自我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种自夸呢!
说回来对这本书的阅读,约莫读到第七章吧,其实已经被大量的讯息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除了要对小津默片的一些遥远记忆(大部分小津默片,都是在03年底,台湾举办的小津回顾展中看到的),还得对日本的近代史进行一番重整。于是发现,广西师大出版的电影书,都倾向挑选讯息量巨丰富的书籍,是对阅读工作添加了很多要求的。于是顾不得本书连载的次序,我反其道而行地,是从最后一章,一章一章地往前读回来。既然,书本身就是从后来整理来的大量资料进行周游、建构的,那么又何尝不能够颠倒次序呢?影片、小说都已经鼓励对次序的再思考,那么,又有何不可?不过,算起来大概要这么说,在第六章中途,跳到最后头,不妨说,在无意识里,我还是拒绝去面对小津的军旅生涯。好比全书最后一句话所提示的,田中在这方面,也算是相当自省的人,是这么说的:“‘小津安二郎神话’从此就拉开了序幕”(362页),这句话的讲述语境,是写在一连串在小津过世后,对他的感怀之词之后。所以我说作者田中是个自省的人,因为他无疑也是参与建构神话的人。甚至,因而还制造的许多神话!
于是,当我们看到第九章“‘开天窗’的战争”,作者为了还原小津军旅面貌“只不过是一个细微的点而已”(178页),他费尽心思地描述了当时的毒气战实况。藉此从描写小津的周围,衬托出小津这个角色,好比在绘画中,为了凸显某个颜色的鲜艳,就在旁边涂上黯淡点的颜色就行了,不过,终究,就是在写周围的事。田中肯定不是在磨一块洁白无瑕的白豆腐,而是提供各式各样不同口味的豆腐,要让读者品尝,并找到这些外延所指向的同一个内涵:豆腐。有炸豆腐、臭豆腐、卤豆腐……
不过,说起来,很可能是因为连载的关系,每章节都有一个不那么直接的标题,比如说“古都漫游”这样的标题,怎么跟《晚春》以及作者对小津人物所描绘的“深层结构”想在一起呢?这让我想到,许多法国的电影著作,都会在目录清晰地(或者简要地)列出章节所要探讨的论述点,好比德勒兹的《电影II:影像-时间》第一章“影像-运动之外”,要谈些什么,便会在目录中体现出来,以这章为例,全章分三节,分别是“如何定义新现实主义”、“小津,纯视听影像的发明者”以及“难以容忍的超视力”。在“如何定义新现实主义?”要论述的轨迹,则是这样:透过感觉-运动情境对立的视听情境,罗西里尼、德西卡―视符与听符,客观主义-主观主义、现实-想象物―新浪潮,戈达尔、希维特―触符,布莱松。这么一来不就很清楚,该章节要谈到的主题是什么了吗?除了可以揭示主题之外,其实还增添了悬念以及引发兴趣。好比说,《周游》第十七章“勿忘死亡”吧,如果说,读者看到目录上,标出这样的周游轨迹:小津的物哀轨迹―物哀做为日本传统?―小津的“疲惫”―丑角精神―探旧与互文―小津家的电视机―电视与日本―秋刀鱼的语境―角色安排―小津的讣闻―神话的揭幕,如此云云,看起来不是很吸引人吗?
无论如何,一个艺术家,不仅是小津,总是道不完的,我们乐于见到,在西方小津研究的形式美学取向(波德威尔、柏区)或者日本的语境搜查式读物(如佐藤、田中,以及里奇―他算半个日本人,所以他的书也是一半一半,毕竟他的《小津》是一本将小津推介到西方的导读,所以要顾虑到书的难易度),我们都乐见对小津(及其它导演)的不断发掘。即使无法完美、即使只是在写“周围的事”,但我们也希望能在心中为他(们)建构更完整的形象。
《小津安二郎周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