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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古旧书

2009-08-05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来新夏 我有话说
最近天气酷热,长日无聊,随手翻读了南京徐雁教授所著《中国旧书业百年》(科学出版社)和河南赵长海君最近完成的新著《新中国古旧书业》稿。二书主旨相同,都是研究中国旧书业的专著,写法各有不同。内容既是我熟悉的领域,又能相互比读,深为二书内容所吸引。不觉在风扇的微风吹拂下,竟然在五天内读完。不仅得以了解中
国旧书业的脉络,更大的收获,是因为它们不时把我引入与古旧书相伴一生的历史既往。

八十多年前,我开始在祖父教诲下读启蒙读物,但并不是时新的新版教科书,而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和《幼学琼林》等等,都是扫叶山房极简装的线装书。祖父常命我用这种本子和好一点的版本对照诵读,纠正错讹。当年虽然不懂版本校勘之类的专称,但亦算一种初步的童蒙训练,成为我与古旧书结缘的开端。

七十多年前的1937年7月,日寇侵占天津,我们全家从“中国地”逃到法租界,托庇于另一个帝国主义者。我被送进离新家最近的旅津广东中学就读。学校离天祥市场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所以下午放学后,我常到天祥市场去逛,看到二三楼有不少书店和书摊,主要是古旧书,当时我还不太懂书,只是逛逛看看而已。直到进入高中,才渐渐开始在店摊徘徊,东翻西看一些书,听一些长者谈论书,尤其是那时古旧书店老板都有不少古旧书的基础知识,待人也很和善,欢迎人在店堂看书。熟了以后,老板常让伙计搬凳子让我慢慢看。有时店堂清闲,老板还叫学徒沏一壶“高末”,和他对坐谈学问。我常从这些好心老板处得到许多版本目录的知识,为我了解古旧书奠定基础。我亦偶尔用节省下来的零用钱买点便宜的古旧书。这种逛书店、书摊的习惯,一直延续了几十年。

60年前,天津解放,古旧书散出不少,价格也跌差很大,我在京津两地的书摊和街头地摊上,论捆买到不少古旧书。粗加整理,较多的是清人年谱和皇历。年谱引起我日后撰写《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的兴趣。那几十本皇历有不少是挨着年的,可惜在“文革”中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葬身在家门前那堆无情的烈火中,我那不轻易流的眼泪,不自觉地顺着面颊流下来,而那些无知的男男女女却哈哈大笑地欢庆自己的战果。至今想到那些无法弥补的损失令人痛惜。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从北京被调任到南开大学任教,由供给制改为工薪制,有点余钱,加上一点小稿费,可以买点古旧书。那时南开大学图书馆馆长冯文潜教授是一位和善敬业的长者,他爱书,对南开大学图书馆的建设有很大贡献。我因有点版本目录学的基础知识,所以常受冯老的委托,帮助馆里采购古旧书。我不仅借此过目不少古旧书,还结识几位古旧书业的行家,如张振铎、王振永、刘锡刚等人。张振铎有很丰富的古旧书知识,特别对刻工有研究。我曾在我所主编的《津图学刊》上发表过他研究明代刻工的文章,他现已90高龄犹矍铄善谈。振永和锡刚主要跑南开图书馆,振永和我有更多的私交,所以经常到我家来聊天,有时拿些好版本书给我看。有一次送来两种《书目答问》批注本:一是天津藏书家刘明阳的批注本,一是邵次公的批注本。我连夜过录,数日后始归还。这一过录引起我广搜《书目答问》批注的兴趣。历时半世纪,终于完成《书目答问汇补》一书,利人使用。当这一著述即将在中华书局出版时,我不能不感谢他的友情,也不能不归功于古旧书行业从业人员对我的启示。想到当前古旧书业的衰微和从业人员与读书人的远离,不禁感慨系之,令人黯然神伤!

五十多年前,我有了点积蓄,很想实现多年的梦想――入藏一套盒装二十四史。经过冯老斡旋,我以较廉的价格买到一套五洲同文版的二十四史。以后又陆续购置了一些古旧书,渐渐丰富了我的藏书。每当晨光熹微和夜色深沉的时候,独自在书桌前寻行逐墨,读自己喜欢读的书,真有他人难以想像的乐趣,有一次,读书读到兴头,得意忘形地把书放下,拿起墨笔在一张花笺上,写下南朝目录学家阮孝绪的一副联语:

“晨光才启,缃囊已散;宵分既漏,绿帙方掩。”

我虽然没有宋人苏舜钦读《汉书》得意时,浮一大白的豪情。有时不免情不自禁,有些激动,只是这一次表现得更突出些。写后,又不觉哑然失笑。

四十多年前,这一面墙的二十四史竟于1966年的8月间,丧身于红卫兵的“文革”烈火中。另一些线装书,也都不是充公,便是烧掉,我的数千册古旧书几乎一扫而空,仅剩下从灰烬中扒出和后来所谓发还的查抄物资,总共只有百多册。2004年10月,我想念那批书,写过一篇《我的线装书》的小文,来悼念这些无声的密友。

30年前,一切纳入常规,但古旧书尚未见大起色,书价亦较便宜,一些有心人独具睿见,广事搜罗,延续了古旧书精华的寿命,也造就了一批新兴藏书家,其间韦力君贡献尤大,我有幸在京观其部分所藏,精华萃聚,不禁令人瞠目而叹为观止。社会上淘书藏书,一时成为风气,而古旧书的书价则日趋高昂,非一般寒士所敢问津。

八十多年与古旧书相伴的个人经历,不过微乎其微地略见古旧书业的一小侧影。时思有智者出,为此行业追本溯源,条分缕析,成一全面完整之论著,以飨众望。三年前,得金陵藏书家徐雁赠所著《中国旧书业百年》,全书达百余万字,资料搜求完备,论述条理清楚,我读书未遍,类此著述,尚为首见。所著共九篇,以首善之区为发韧,通贯历史,展望未来。前无依傍,独自架构,洵为创意之作。卷首《弁言》九章,约六万余字,网罗当代学人论述殆尽,九九相合,意味顶级吉祥。是书推陈出新,廓清迷雾,多有妙谛。

十步之内,必有芳苹。徐君成书之际,河南赵君长海已在启动《新中国古旧书业》之课题,在2008年7月完成。虽与徐著有体例之差异,而其主旨则一,上下连贯,网罗散佚,并读之余,视作中国古旧书业史亦未为不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读徐、赵二著,各有优长。若能以二书为基础,合成一《中国古旧书业史》则上下贯通,横不缺项,为读者提供一完整专史,雨露广被,何其幸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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