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翻译的研究著作,已有Lennart Lundberg的《Lu Xun as a Translator:LuXun’s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
我自己曾就鲁迅的翻译写过几篇小文章,勉强也算讲的“文化层面的翻译问题”;但“语言层面的翻译问题”,自家实无能力涉及,因此更想听听别人的高见。举个例子,鲁迅以“硬译”闻名,他的不少译作,确实难以卒读,而他当初如此译法的目的,我们倒也了解,可是“硬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语言层面的问题”,迄今好像尚未“讲清楚”。在我看来,“文化层面的翻译问题”,基于鲁迅译作本身即可讨论;“语言层面的翻译问题”,则须对比原作,予以分析,鲁迅若从日文或德文转译,则还得用上所据的日译本或德译本。
《鲁迅翻译研究》讲到鲁迅早年所译安德列耶夫的短篇小说《默》,“试比较现在的白话译文”,结论为“两相对照,我们发现,除去因为从第三种文字转译而稍微有所出入外,鲁迅的译文是忠实于原作的直译”;讲到鲁迅晚年所译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也是类似比法,结论为“两相对照,我们不难发现,鲁迅的译文除了个别形容词的出入之外,基本是非常忠实的翻译。相比于前期对苏联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的‘硬译’来,这里句式更加灵活,这也显示了鲁迅对果戈理的文字有更为确切的把握。《死魂灵》的译文不是那样‘硬’了”。这法子简便,却未必稳妥,因为先得确认据以比较的鲁民译《沉默》“是忠实于原作的直译”,满涛、许庆道译《死魂灵》“是非常忠实的翻译”――一直“忠实”到与原作相当,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上述论断才能成立。我觉得不如直接列举原文为宜。鲁迅翻译《默》,所据德文译本有待查考;翻译《死魂灵》,他曾说明“所用的底本,仍是德人Otto Buek译编的全集”(《〈死魂灵〉第二部第一章译者附记》),不难找到。
《默》和《死魂灵》系鲁迅从德文转译,德译本与俄文原作之间,本来就有一重“语言层面的问题”;也许还得列出安德列耶夫和果戈理的原文,才能真正搞清诸如“因为从第三种文字转译而稍微有所出入”之类问题。《鲁迅翻译研究》谈到“硬译”,先“试看《艺术论》中的一例”,再“看现代的译文”――郭家申译本,当系直接译自俄文――有云:“鲁迅通过日文转译苏联的文学理论,本来就隔着一层,所以他希望自己的译文至少和日译文没有丝毫出入,这样鲁迅的译文中就难免出现了不少很长而且难解的句子。”恐怕就更需要列举?曙梦的日译本和卢那察尔斯基的原著了。只有这样对比,才能确知“硬译”到底发生在哪个环节,是原译还是转译。另外一处,讲到鲁迅为许广平修改《小彼得》译文,引鲁迅的话说:“凡学习外国文字的,开手不久便选读童话,我以为不能算不对,然而开手就翻译童话,却很有些不相宜的地方,因为每容易拘泥原文,不敢意译,令读者看得费力。这译本原先就很有这弊病,所以我当校改之际,就大加改译了一通,比较地近于流畅了。――这也就是说,倘因此而生出不妥之处来,也已经是校改者的责任。”(《〈小彼得〉译本序》)也要看看至尔・妙伦的原著和林房雄的日译本,才能断言经此一番校改,“最后拿出来的文本全用意译的路径”。
当初批评鲁迅“硬译”者,无论粱实秋之“论敌的恶意攻击”,还是瞿秋白之“朋友的善意劝告”,好像都没有做过类似比较。瞿氏指正鲁迅所译《毁灭》,系据“?理契序文里引的原文”,鲁迅在回信中提到:“我将‘……甚至于比自己还要亲近’译成‘较之自己较之别人,还要亲近的人们’,是直译德日两种译本的说法的。这恐怕因为他们的语法中,没有像‘甚至于’这样能够简单而确切地表现这口气的字眼的缘故,转几个弯,就成为这么拙笨了。”(《关于翻译的通信》)似乎德、日原译为直译,中文再转译就成了硬译了。其间差别,须通晓俄、德、日、中四种文字者才能说明,而真要探讨“语言层面的翻译问题”,又非如此做法不可。
鲁迅自己倒是举过一个例子:“务欲直译,文句也反成蹇涩;欧文清晰,我的力量实不足以达之。《小约翰》虽如波勒兑蒙德说,所用的是‘近于儿童的简单的语言’,但翻译起来,却已够感困难,而仍得不如意的结果。例如末尾的紧要而有力的一句:‘Und mit seinem Begleiter ging er den frostigen Nachtwinde entgegen,den schweren Weg nach der gro ssen,finstern Stadt,wo die Menschheit war und ihr Weh.’那下半,被我译成这样拙劣的‘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了,冗长而且费解,但我别无更好的译法,因为倘一解散,精神和力量就很不同。然而原译是极清楚的:上了艰难的路,这路是走向大而黑暗的都市去的,而这都市是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小约翰〉引言》)我所说的比较法大率类此,当然还应写出望・蔼覃的荷兰文原作,并且详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