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1997年那个冬天特别冷。一天,我在没几个人的公交车上读完一篇登在《世界文学》杂志上的名为《爱因斯坦的梦》的小说。小说没
巧的是,事隔三五个月后,另一个朋友推荐的另一篇小说也刊载在《世界文学》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想在号称文化之都的北京买一本历史悠久大名鼎鼎的《世界文学》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前后十天左右,每天午休,以单位办公楼为轴心,我绕出一个半径大概有两三公里的圆圈儿,将其间几乎所有报刊亭逐一问及,居然没有一家书报刊亭贩售《世界文学》。最后,我在三联书店买到了那期《世界文学》。说老实话,买到那期杂志时,阅读热情已像散了黄儿的鸡蛋,又疲惫,又恍惚:对啊,我干嘛非要买这本杂志?凭什么?
没想,如上经历在2006年有了个奇异回应。那年年初,译林出版社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新书讨论会。到了会上,才知道需要座谈、讨论的新书竟是《世界文学》所载作品合集:《世界文学五十年诗歌散文精选》……这是个意外,一个意外惊喜……《世界文学五十年诗歌散文精选》精致精美,出版者为这套精选而成的文集配制了个精美函套,内装诗歌、散文各一卷。散文卷叫《偷听谈话的乐趣》,由余中先先生主编;诗歌卷叫《水怎样开始演奏》,由高兴先生主编。
就算是在当时出版环境,这个以函套装帧而成的纪念文集也不算奢侈。它选用十六开开本,全彩铜版纸印刷,新请画家绘制彩色插图,并不夸张。可正是这一点一滴的恰到好处,让翻开它的人可完美感受到精品、纪念、收藏等意味。正是这种恰如其分的传达,正是这种将一个选题从创意到执行、从细枝末节到终极效果的妥帖呈现,显示出一家出版商的成熟。打比方说,当《新京报》将彩色版果断分给美女如云的“北京宝贝”栏,分配给绯闻日日更新娱乐版,并同时坚持每周特辟整版黑白“逝者”专刊、用以纪念无数早夭草根、长逝长者时,“妥帖”也便浮现而出:
它是若无其事,它是不事声张,它是将多元化价值取向以多元化物理样貌生产,制作,传播,最终使价值交换价值,使理念变成一本看得见摸得着的书。它还经典(如本书)尊严,让时尚(如译林旅游手册系列)品味夺目,让非虚构类(如《YOU:身体使用手册》系列)实用之外亦有乐生哲学潜伏,也让虚构类(如《芒果街的小屋》)在满足一小撮文学拥趸的同时悄然改善渐至寂寥的文学阅读生态……我总想的是,文化理念如果只是理念,那就只是空头支票。而能将一己理念乃至某种价值判断以一种物理方式落实为一册实实在在的大书小书,赚钱之外,也是造福后世吧。
一天,很无聊。读报一刻钟后,发现自己居然将那篇占据了四分之三版面、主题为“牛仔裤后续加工”说明文读完。歪打正着,由那篇说明文,我歪想到出版实务。我发现,当出版业者将自己定位为文化商人后,最为打紧的,是完善技术手段:它是生产流程,也是封面设计,是特种纸、胶版纸、六十克、八十克之类的甄选,也是UV、磨砂、勒口、堵头之类的细挑,直至润物无声的内容简介,超短裙一样既极简又精巧的作者简介。用美食圈都知道的老理说:那些原始书稿好比食之无味腥膻无比的那类食材,它们是否可以成为读书人手不释卷的稀罕物与食材本身当然密切相关,可更与处理食材的厨子的厨艺休戚与共。
在牛仔裤不同位置用针刮蹭纱线所制造出来毛扎扎效果外加手针缝线叫“多位手针”;在牛仔裤某些地方剪口再用石磨磨出的毛边儿叫“猫须”,在牛仔裤的膝盖等部位用磨石将大面积本色布磨白叫“手擦”,而用手拽住脱纱并同时对其石磨、借以形成裤脚边儿的长毛则被称之为“马骝”……阅读这些形象生动的“手工操作”细则,我好像看见一本本手稿正从一张张蓝图变成现实。在那条魔术般的流水线上,价值隐蔽在丰盈的设计里,创意潜水在娴熟的技法里,妥妥帖帖。而当一叠合适的纸张与一叠合适的手稿握手相逢,一个小奇迹诞生。
几年前,曾有幸参观日本出版界翘楚讲谈社那个位于地下二层、宛如迷宫的社藏书库。在那个整饬有序干湿恰宜的书库里,我看见无数大名鼎鼎之书,其中就有讲谈社版的鲁迅老子庄子孔子艳阳天红楼梦李自成西游记文革大字报选……在那里我忽然明白,出版者身上除去文化商人这层标签,还可以有另外一贴,即一国精神财富的摆渡者,集藏者。为此,我审慎地仅将一本妥帖之书的出版称之为“小奇迹”。我觉得,一本书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有当一百本书一万本书乃至无穷多妥帖之书持续妥帖出版,情形才会大不一样。在大奇迹尚未冒尖前,一本书创造一个小奇迹已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