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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尉”叶进财

2009-08-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安贫乐道的叶进财应该有过几年悠闲而快乐的日子,那时他们都年轻,只要有力气,山上就能刨出吃食来。老人回忆当年,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解放初我在过武工队,训练过民兵,还当过几年毛毛干部,就是生产队长。

1944年2月,中国远征军第五十三军第一一六师的士兵们正从机关枪训练场返回。照片由美国信号兵拍摄

85岁的叶进财18岁当兵,他清楚地记得离家的那天是1937年的阴历三月廿五,那正是战云密布而还没开打的日子。他没有讲自己是不是被迫当兵,我们也不好问,怕坏了他老革命的名节。但他当兵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中日终有一战,只是想不到他一当兵,三个月之后这一战就爆发了,像冲着他来的。他给我们的印象就是永远在走路,从紫阳县安康府到省上集中,仗一打,四川、贵州、云南一路走下来,据老人自己讲,沿着怒江的仗,从1942年的惠通桥,1943年的打游击,1944年的攻克腾冲和松山,全让他一个人打完了。他讲得很激动,生怕我们不信,每讲一个地名,其实就是一仗,他都会半是自信半是求证地问我们:我讲的没错吧?

对他的求证,我们都在点头,但他真讲错了,可是谁也不忍心指出来。这样的一位老人终其一生,也只有那一仗是能够聊以自慰的,而那一仗又曾经带给他多少苦难和他根本扛不动的政治锁链。那仗终于可以成为光荣的谈资了,即便是讲错了,不就是吹一点牛嘛。我们互相看了看,随他吹吧,历史已经不会改写了,难得老人快乐。

按照老人的说法,他的部队先翻了高黎贡山,一路打到腾冲,荡平了县城周边的敌人工事、据点和高地,最后攻入城中。光复腾冲之后,他又马上调往松山,协助友军血战,再打下来了松山这一大仗。

腾冲、松山二役是整个滇西反攻中最凶险的两场苦战,任何一位中国军人,哪怕只参加了其中一场,就足以光荣自豪一生,因为那两仗恰是骄狂的日本陆军在整个中国战场上仅有的两场“玉碎”之战。问题是,没有一位中国士兵曾经在克复腾冲之后再赶赴松山驰援,因为松山战役已经在七天前打完了。不过叶老伯所在的师确是在腾冲收复之后调往左翼作战,不过不是打松山,而是助攻龙陵。

老人幸福地回忆着自己杜撰的后半段征程,他越讲胆子越大,毕竟在今天,远征军再不是耻辱,何况多少记者来听他讲过,不仅没有识破他,还把他的故事原封不动地登上报纸。

“文革时,叫我们蒋匪帮,国民党残渣余孽。你他妈的头,哪个是残渣余孽,老子就是一个兵,一样逑不当过。现在水澄清了,我要说清楚,我有我的功劳。”他说了一句多好的话,“现在水澄清了。”可他们自己吹牛,加上许多记者无知,这水怕又要搅浑了。

店前居然来了一位顾客,他也是路过,见到拿相机的陌生人,就站住脚看新鲜,总站在柜台前大概有点不好意思,终于买了一个苹果。老板叶进财正在讲故事,无暇分身,老妈妈拿起杆秤,很认真地拣了个大的,称到平平的,举到客人眼前让他看仔细,然后说:三毛钱。叶老伯停住嘴,抽空动员了他一句:再买一个吧。对方说:一个够了。顾客用手擦了擦皱得跟破布似的旧苹果,啃了一口。居然,那苹果发出响亮的脆声!生命太顽强了,晒成这个样子,那肌体里竟还有鲜活的汁液。

松山的一半是吹牛,但腾冲老人是真打过,他讲得很详细,而且他的故事是可以印证的。几年来,我们听太多的人讲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也是稀里糊涂的,人家讲什么信什么。到后来才发现很多人的故事互相对不上,于是再找史料来比对,有点像文物鉴定,只要找到一个真的做标版,后面的就容易识别了。慢慢地,我们也炼就了单一品种的火眼金睛,但不幸也接踵而至,经常为了同情与怜悯,不得不耐心地听老人们善意或虚荣地编着小瞎话吹牛,还得装出一副大有斩获的憨相,这个功能,有点心理医生的味道。

我问叶进财老人:您打死过日本人吗?老人泛起满脸红光:打死多了!他讲攻占高黎贡山垭口之后,大军乘势下山追击,日军反扑,他们架起机枪对着黄色的汹涌敌军扫射,打死的敌人满铺在地。老人说:数都没有。这个牛真吹大了,中国军队占领山脊之时,除了被围困于几个阵地上的死守部队,其他早已先期退下山西侧,向腾冲集结了。所以下山部队并未遭遇抵抗,更别说有点规模的反冲锋。而且日本陆军战术训练很严格,迎着重机枪火力成群冲锋是电影镜头,千万当不得真。如果日本军队真傻到任凭叶进财们用火扫帚如秋风落叶般横扫,中日战争应该早在松沪会战就结束,而轮不到叶进财了。所以,叶老伯在战斗中是否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击毙过日本军人,有几个,实在也是永远的疑问了。

叶老伯还顺便给自己升了官,他说自己是三十六师一○八团重机枪连二排的少尉,肯定不是。他告诉我们,三十六师在腾北一带打游击的时候顶不住了,上级通知撤回怒江东岸,把重武器掩埋,只带轻武器过江。但他们几个士兵克服困难,把重机枪也带回去了,于是每人都升了三级,他本人从上等兵一下升到少尉。当时的国军有种种的管理问题,但兵与官的阶级是极为严格的。一般来讲,没有读过初级军校,普通士兵绝难升为军官,何况只为一挺重机枪。我遍查了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黄杰将军的作战日记,他对每一天的事情无论大小,只要涉及战事均有提及,他提到一位作战殊为勇敢的士兵,在据守一个至为险要的山头时,一个人竟击退一群日本步兵的逆袭围攻,终至援兵赶到,守住了关键的防线。这样的战功,与一挺重机枪相比天差地别。黄杰将军记道:“查明六号山头以手榴弹数十枚击退敌人逆袭之勇敢战士,发奖金5000元。”接着在第二天视察前线,“召见昨日攻击六号山八十七师二六一团八连最勇敢之中士班长许庆瑞(江西信乌人二十一岁)犒赏5000元,并与合拍一照片,以示鼓励。”五千块不是大洋,是纸币,但当时还很好用。奖金可以发,官不能随便升,这是当时的基本规则。

对于一支现代军队,军官是一个需要专业资质的职业岗位,而士兵则是经过基本培训后的执行者,就如今天的大酒楼,军官是厨子,士兵则是服务生,服务生不可能因为跑得快就当上厨子,除非你能把菜炒出专业厨师的味道来。1944年左右的中国军队,正是接受了美国、包括德国和日本的军队管理理论,把封建时代屯在各路军阀手里的军队改造成现代军队的关键时期。所以士兵作战再勇敢,也基本上是奖章加奖金,不会为一挺没有丢失的重机枪而连升三级,甚至逾越兵与官的门坎,还一把好几个人。

叶老伯虽然也吹牛,但他打仗应该还是勇敢,他身上有一处严重的子弹创伤,用他自己的话说:腿上被打了个对穿对过。老人不太好意思地脱下裤子给我们看,那伤在腹股沟稍微下面一点,奇迹般地没有打断大腿骨,幸好也没有打断大动脉,任一个打着了,以当时的医疗水平与战场救护能力,都悬。叶老伯应是在龙陵会战时中的枪,他这一枪挨得有点冤,因为龙陵克复之后,三十六师即开回腾冲休整,以后再没有担任重要的攻击任务,团属重机枪兵几乎没有机会负伤了。

叶进财医好伤之后,滇西之战已经结束,部队将调防其他省份。叶老伯告诉我们:医官说我们要开洋荤,要坐飞机走。我不开洋荤,还是下来当老百姓。于是,他没和谁讲,跑了。那仗打完之后,像他这样跑的兵很多,正好仗也打完了,这时候跑也不算临阵脱逃,所以也没有宪兵认真地追过他们。叶进财从此流落于他打仗而且流了血的这片土地。那时他年轻,人又勤快,吃得苦,加上他明确告诉用工的人家,不开钱可以,饭要给吃饱,坏事不干,如果看我得行,再帮着找个老婆。在他与我们交谈中,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吃”,这个贫瘠省份的农家子弟无论是在家还是当兵,甚至直到今天都饿怕了。包括我们问到远征军的纪律执行情况,老人还是说到吃上面:打了败仗,抓抓吃吃是有的,其他不有。打了胜仗,老百姓来慰问送了三头猪老人也记得清楚。多少人分食三头猪没讲,但显然他也吃上了。

当年的叶进财坚守一个原则“坏事不干”。真的也有人来找过他干坏事,那是云南刚刚解放的事。老人回忆那次擦肩而过的凶险,“有一年起土匪,天天来做我工作,一个月五十块,要我参加,年内把腾冲拿下来。我在考虑,你拿什么给我呀?你的政府是哪个呀?我说,我的政府是蒋介石,有几百万军队,都干俅不过,你拿什么腾冲城,吹牛屁股!我当过几年兵,知道呢。我就跟他们说,这家人是云龙(云南一个县名)的,到这里来租点山地种,一家六口,收我做儿子,我去了么,这家人要饿死掉的。你们先去,我收了苞谷就来赶你们。”老人几十年来庆幸自己那一刻的深思熟虑,“还没有等苞谷收上来,共产党就来了。我要是踩着他们这一脚,性命就搞掉了。”

他在这块土地上结了婚,生了孩子,到今天也是满口的界头土话了。他曾经在土改的时候领着老婆回了一趟陕西老家,是政府动员回去的,因为当地当过国民党兵的人太多了,又喜欢闹土匪,把外地的弄一部分回去可以减少祸害。政府出路费,让他们一家三口回老家参加分田。不巧的是,等他们赶到家,田分过了。乡上给他们200斤粮食,让他们自谋生路。生路只有一条,就是再折回本是异乡的家,起码这里有得是可以种苞谷的山地,饿不死。我真无法想象,在交通极其落后的50年前,身无分文的小两口用了多少时间才抱着儿子又从黄土高原走回到高黎贡山脚下。

安贫乐道的叶进财应该有过几年悠闲而快乐的日子,那时他们都年轻,只要有力气,山上就能刨出吃食来。老人回忆当年,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解放初我在过武工队,训练过民兵,还当过几年毛毛干部,就是生产队长。

  (本文摘自《父亲的战场――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章东磐著,山西出版集团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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