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们学不好语文,是因为不读。”不说他的朗诵痴狂,也不说其朗诵优劣,这句他特地来跟我沟通的话倒是所言有理。朗朗书声,似乎是稚童发蒙的回忆了。以后,渐渐就少了读书声,至多中学课堂上的古诗朗读,及至大学,就是分析阐释引经据典了,朗读,岂非太小儿科?
其实,读和不读,于阅读者的记忆、印象、感受大相径庭。与看相较,读文章是心随口动,容易进入文字营造的天地和情境。那就在大学课堂也试试回归阅读之阅和读,如何?
已经连续几个学期,我和来自文理各专业的80后们一起读作品。从《诗经》时代的“蒹葭苍苍”“采薇采薇”到屈原行吟泽畔的《离骚》、《九歌》,从庄子的《逍遥游》翱翔至魏晋的天空,沉浸在陶渊明的《归园田居》,越过诗国的唐朝,读一读宋人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随晚明张岱到《湖心亭看雪》,也和黛玉宝玉宝钗们《红楼梦》一回,我们读穆旦的诗,沈从文的散文,汪曾祺的随笔和短篇小说,熊秉明的小诗……之后也有分析、讨论、阐释,但朗读贯穿始终,大家共同参与,在朗读中全神贯注,常常是全篇读完,空气里发生一系列的感应,在朗读中凝聚起来的气息似乎慢慢放松下来,转而思维的活跃也开始了。有时候,读着读着,有趣处,紧要处,一唱三叹的关口,情绪如水随山转,文字完全牵引起了心灵的感受和审美的想象。真好似看到了“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伫立在山之阿,听到了《鸭窠围的夜》里小羊“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心里软和得很”,也好像在《西湖七月半》,看人看月,及至众人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
慢慢读来就好,不必字正腔圆地朗诵,仿佛预制了某种程式化的热情和文字节奏,是知道要粉墨登场的意思,反而易假和空,就这样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祛除表演腔调,平平常常地念,念至佳处,情动于中而感于声,是自自然然的事。
一次我给学生读汪曾祺不到两千字的小说《陈小手》,说的是手奇小的产科医生陈小手,骑着一匹白马,不畏闲言碎语接生救人最后却被枪杀的人生遭际。念到联军团长一枪把刚跨马出了天王庙的陈小手给打下来了,余光扫到学生们脸上的惊讶之色,接着念:“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的!……’团长觉得怪委屈。”文本戛然而止。大家都知道陈小手刚刚费力给团长那油脂丰满的女人接了生。呼地一声,教室里响起几乎同时的叹息,也若齐齐出了口长气,有的微笑,有的点头,有的脱口而出:没啦?
学生们大多喜欢朗读带来的沉浸和沉静感。读了,阅了,想象的反思的审美的中文世界渐次如山水画卷展开。诵读引领下的分析,比单单的阐释深厚了许多――诵读之后的印象/情绪/身临其境感尚在回旋,审美的味蕾渐次层层绽放。
电影《朗读者》中,汉娜和伯格的错位恋情在朗读中缠绵加深,做过纳粹看守的她战后情愿接受监禁也不愿公开她不识字的秘密,在狱中她又重新听到伯格寄来的朗读磁带,并通过聆听和阅读开始识字。不说《朗读者》其他的深意,比如历史的集体罪错与个体承担之间的关系,单说朗读和汉娜的人生休戚,她由聆听朗读,从《奥德赛》到《阴谋与爱情》到《牵狗的女人》,感受浪漫和想象,体验着朗读带来的审美体验,激情与情欲,朗读成了她与文化/审美的桥梁,以及其文盲身份的暂时遮蔽和有效防护,朗读的时间性恰好延展了汉娜的生命空间。
课堂外,在阅读调查中,有学生自问自答:进大学后,有多久没有读过文学作品了?学期中,也有学生发来电子邮件和短信,表达诵读作品带来的审美愉悦。其实,我也感到幸运,因缘这份工作,我还会常常诵读。
我们都是从聆听和诵读中开始接受启蒙的。轻轻读一读喜欢的文章,无论诗歌小说随笔甚或短信顺口溜,其义其美其乐再现。凝神、定心、沉浸,当兼备养心养生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