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一套《达夫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在上海北新书局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要作家。他以49岁壮年被日本宪兵杀害于苏门答腊。人亡书存,为这位爱国志士和著名作家编一部全集,从书局的角度,对友人,于读者,都是一件有价值,有意义的事。由于时隔未远,对作家文字集进行搜集,
其实,在此之前,陆陆续续,坊间也有一套《达夫全集》出版过。那是在1926年,郁达夫年满30岁时开始筹划的。在当时的《达夫全集》自序里,郁达夫这样谈自己出全集的理由:“自家的作品,自家没有一篇是满意的。藏拙删烦,本来是有良心的艺术家的最上法门,可是老牛舐犊,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在这全集里,又把我过去的作品全部收起来了。”他还说:“自家今年满了三十岁,当今年的诞生之日,把过去的污点回视回视,也未始不是洁身修行的一种妙法,这又是此际出全集的一个原因。”
至于文章的编辑,从后来的出版情况看,也似乎没有十分精心的策划。按郁达夫自己的说法:“编订的次序,不是编年,也不是按文中的内容体裁。偶而在故旧的杂纸堆中翻着的就拿来付印,有手民和校对者侮辱我的地方,也不过随便的改正改正……”大约也因为此,这部《达夫全集》出版的时间也迁延许久,连出版部门也大不统一。全集第一卷《寒灰集》、第二卷《鸡肋集》在1937年(作者31岁)由上海创造社出版部印出。集子的名称,作者在序言中有解说。“寒灰”:“男子的三十岁,是一个最危险的年龄。大抵的有心人,他的自杀,总在这前后实行的。而更有痛于自杀者,就是‘心死’。自家以为有点精神,有点思想的人,竟默默无言地,看着他自己的精神的死灭,思想的消亡!”“寒灰”就是死的寂灭的意思,所以后面还有“纵使死灰有复燃的时候……”云云。“鸡肋”倒简单:“‘弃之可惜,存之可羞’,像这一类的东西,古人名之曰鸡肋,我就把它拿来作了全集第二卷的名称。”
第三卷《过去集》虽在同年出版,出版机构却成了上海开明书店。关于书名,作者这样说:“我在过去的创作生活,本来是不自觉的。平时为朋友所催促,或境遇所逼迫,于无聊之际,拿起笔来写写,不知不觉的五六年间,总计起来,也居然积写了五六十万字。两年前头,应了朋友之请,想把三十岁以前做的东西,汇集在一处,出一本全集。后来为饥寒所驱使,乞食四方,车无停辙,这件事也就搁起。去年冬天,从广州回到了上海,什么事情也不干,偶尔一检,将散佚的作品先检成了一本‘寒灰’,其次把‘沉沦’、‘茑萝’两集,修改了一下,订成了一本‘鸡肋’。现在又把上两集所未录的稿子修辑成功,编成了这一本‘过去’。”第四卷《奇零集》仍由开明书店出版,时间却又推迟一年(1928年)。关于书名,作者这样说:“这集里所收的,都是些不成整篇的小文章……中国人也有‘鸡零狗碎’的一个成语。若把鸡零狗碎的四字拿来作书名,未免太长了一点,所以只取了前面的两个字。然‘鸡零’似乎又有点讲不通,所以把‘鸡’字改作了‘奇’字。”
第五卷《敝帚集》也于当年出版,出版机构又成了上海北新书局。作者对于书名这样说:“在这些论文传记里,当然见解荒谬,辞句错误的地方还依旧是很多,但是由孤陋寡闻,读书不求甚解的我小子说来,于一篇一篇的撰著抄译的当儿,费去的心血,也已经是不可以升斗量了。古人说:‘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自知所见不明,不能学聪明人的藏拙以揽誉,所以重编之后,我就猫猫虎虎的加上了这一个名字。”
第六卷《薇蕨集》由于序言太过尖锐,被当局指示抽撤,于1930年才由北新书局出版。序文说:“三四年来,不晓为了什么,总觉得不能安居乐业,日日只在干逃亡窜匿的勾当。啊啊!财聚关中,百姓是官家的鱼肉,威加海内,天皇乃明圣的至尊;于是腹诽者诛,偶语者弃市,不腹诽不偶语者,也一概格杀勿论,防患于未然也,这么一来,我辈小民,便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夷齐远逝,首阳山似乎也搬了家,现世的逆民,终只能够写点无聊的文字来权当薇蕨。薇蕨之集,也不过是想收取一点到饿乡去的旅费而已。”
第七卷也就是最后一卷《断残集》(一说此为第八卷。认小说散文集《忏余集》为第七卷),迟到1933年(作者37岁)才由北新书局出版。书名作者说得倒简明:“《断残集》,是把断编残简收集起来出书的意思,决没有影射朱淑真女词人的丽句的企图……”由此也大致可以看出,尽管时间迁延有六、七年之久,可陆续先后,这部《达夫全集》(当然不够全)终于尚可问世。日本人侵略中国后,将这样还可以延续做的工作节奏全部击碎了。中国不仅经济、社会,连同文化,全部遭到空前的损害。
这次全集的编辑,体例上要求不严格,小说、散文、杂文等混糅一起,看去有些“杂”。后来北新书局想印其中几册已销完的集子,郁达夫却希望借此改编前出全集。这就有了1935年北新书局出版的《达夫日记集》,《达夫短篇小说集》(上下两册),次年又有出版的《达夫散文集》等。1949年,北新书局经理李小峰希望书局总编辑赵景深在此基础上,再行搜求其他作品,也出一部《达夫全集》来。因为有先前的那套《全集》,又有北新书局自己出的这几部集子,汇合起来,就形成一套新的《达夫全集》的主干。
可是,这套《达夫全集》一开头似乎就出师不利。全集出版委员会名单中,第一位的应该是郭沫若。郭沫若与郁达夫同为早期创造社的主将,又各以诗歌、小说独擅胜场。老友出面,于公于私,都是合适的。可是,当赵景深写信征询意见时,郭沫若却回复:“《达夫全集》嘱任编委,有碍难遵命之处,乞谅。”不同意。后来据赵景深估计,书局又托请阿英与郭沫若商量,他才终于答应了。可从后面实际看,这答应得十分勉强。
当时的《达夫全集》编纂委员会由六人组成:郭沫若、刘大杰、李小峰、郑振铎、赵景深以及郁达夫之子郁飞。可是,负责具体编辑的,基本是赵景深一人。这套全集,大致将当时所见的郁达夫各种作品都收录了进来。第一卷《短篇小说集》,基本沿用郁达夫生前编订的模样,又将散见的数篇收入;第二卷定名《中篇小说集》,其中收有《迷羊》、《她是一个弱女子》、《蜃楼》等,另有两篇,是郁达夫未收入短篇集中的《沉沦》及《茫茫夜》。赵景深当时分析,郁达夫没有将此收入短篇集,也许认为其为中篇吧?从编目看,这个中篇集子漏收了《出奔》,应该是明显的疏忽。
第三卷命名为《日记游记集》。郁达夫写过多篇游记,一些堪称佳作。出版的集子也有《屐痕处处》等,这里当然一并搬入;日记郁达夫也常杂在集子中印出,这里也捡出并入;另外,该集还收录了部分郁达夫书简。可惜由于时间匆促,未及广泛搜求,结果只多是郁达夫致奉李小峰、刘大杰、赵景深几位编委的书简;还从孔另境编的《现代作家书简》中录存数封,这当然难称“完备”。
第四卷《杂文散文集》,除去郁达夫先前自编的散文外,有一部分郁达夫在新加坡《星洲日报》刊出的稿子,十分珍贵。这批三十余篇的抗战杂文,是由两位喜爱郁达夫的香港及南洋友人集存的。他们看到报刊上征集郁达夫遗文,便寄到了北新书局,这是这部集子的特别之处。后来出广告时,对此卷还用了“杂文中有南洋《星洲日报》刊稿三十余篇,外间极为罕见”这样的介绍。
由于长期写作及阅读,郁达夫对文艺诸方面,亦有颇多见解,所以该全集第五卷,便是《文艺论文集》。郁达夫曾出版过《文艺概说》、《戏剧概说》及《小说论》等,这些当然全数收入;另外将他一些散见的论诗文字集中起来,成为“诗论”部分,收入其间。这些工作,多是由编辑来搜罗完成的。
第六卷为《译文杂著集》。郁达夫对西洋文学,十分关注和熟悉。从其日记看,常常可见其买书、读书或预备翻译的字眼。这一卷,收入了郁达夫已出的美国作家辛克莱的论文集《拜金艺术》,西方五位作家的小说《小家之伍》等;今天大家对郁达夫的旧体诗造诣比较熟悉了,可当时他的这些诗词还四处散落着。学人陆丹林花费许多时间,也仅搜集到百余首,这时也一总附在了该卷的后面。
《达夫全集》编辑好后,随即发出广告。广告称:
“达夫全集出版预告
硬面精装煜煜巨制六大厚册二百万言”
广告还以郭沫若的一段名言作为印证:
“达夫是完成了一个有光辉的特异的人格的。鲁迅先生的韧,一多先生的刚和达夫先生的卑己自牧,我认为是文坛的三绝。”
由此看来,该全集印行问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接下来便是排版校对。校样出来后,现代文学书刊的收藏、研究大家唐?看过,他根据自己的记忆和收藏,还为该全集补出十数篇散见于各书刊的文字。其中有著名的《忆鲁迅》、《回忆鲁迅》,《新年试笔》、《北平的四季》,《日本的文化生活》、《福州的西湖》等等,这些篇章后来成了许多选本的必录篇目。这也使这套全集更为全面完善了。
但是,这部《达夫全集》终于没有印出。其缘由,当然与1949年政局变动有关,与当时人们的思想转变更联系密切。据北新书局总编辑赵景深回忆,他在1949年7月参加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期间,曾与陈子展一同去拜见了正春风得意的郭沫若。乘便,他询问到《达夫全集》的出版事宜。郭沫若当即表示,郁达夫作品中的“黄色”描写,有“副作用”,所以不宜出全集,只能出选集。由此看来,郭沫若当初拒绝担任“达夫全集”编纂委员会委员,确实有他的看法,并非一般推故。
郭沫若当时是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的总主席,并被推选为全国文联主席,在文艺界的地位,实在举足轻重。他的话,他对文艺的看法,对于处在大变革时期的出版社,分量可想而知。此外,出版部门都要合为“国营”,准备出《达夫全集》的北新书局,很快合并进了“四联出版社”,再合并为上海文艺出版社。机缘不洽,这部还算完善的《达夫全集》,便终于没有印出。
也许没人能想到,这一次耽搁,便是四十多年。新的《郁达夫全集》,迟至1992年,才由郁氏家乡所在地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又过了十多年,《郁达夫全集》新版,以浙江文献集成的方式,由浙江大学出版社整理发行。时间虽然有些延宕,可到底完成。比起1949年北新书局的努力未果,当然可以使人感受到时代前进的步履。对于一位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作家和现代史上著名的爱国志士,这是令人欣慰的纪念。文化的进步和传承,终于是前行的,虽然有时看去有些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