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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我未生时

2009-10-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小转铃 我有话说

  川上未映子,(1976-),大阪人,歌手、作家、演员。2003年开始写作博客《纯粹悲性批判》,2006年博客随笔结集《世界溜进空空的大脑》出版。2007年发表小说《牙齿或世界里我的比率》,入围第137届芥川奖,同年与
村上春树分获第1届坪内逍遥奖大奖和鼓励奖。2008年小说《乳与卵》获第138届芥川奖。2009年诗集《尖端、刺或被刺都不错》获第4届中原中也奖。

《乳与卵》,[日]川上未映子著,杨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18.00元

 近来对新获芥川奖的一系列小说比较关注。这些小说有共同点:篇幅介于中篇和长篇之间,作者均为具有多重职业身份的年轻女性。但是,在相似的标签之外,金原瞳、青山七惠以及川上未映子这三位作家更明显的是作品风格的多元。个人认为,金原瞳的《裂舌》看似惊世骇俗,内核却最接近“纯爱”,以其天真而动人;青山七惠的书最畅销,但水准平庸;最偏爱的却是川上未映子的《乳与卵》。这不仅是因为川上驾驭叙事的能力,还因为她在选择题材方面的敏感和独立。

我原以为这部小说又是讨论女性性征在男权社会中的异化,开卷时不免有些烦躁。从现有的书评看来,这好像和大多数人对该作品的理解相近。说实在的,我认为这个话题对小说家而言,太容易流于肤浅,对当代人而言,又显得过于老套。好在川上并没有让我失望。其实,她早已在书中对这种解读进行了明朗的戏弄:她在第35页到40页安插了一段完全符合人们“想象”的对话,一个有关“隆胸与男权”的直白、冗长而又伧俗不堪的段落,并在结束处犀利地点明这段话乃是“大阪腔的,不着边际,枯燥无味的陈腐对话”。这让人想起纳博科夫在《防守》前言中的嘲笑:我想为那些为赚钱而写评论的人省些时间和力气,请注意这里、这里以及那里!

如果细读过川上的小说,便会发现标题中的“乳”与“卵”并非并列为男性视野中的两个女性性征,而是互相之间存在着螺旋式的纠缠和因缘:对,就是“那个”因缘,小说第89页出现的“那个”因缘,以及对“因缘”二字近乎变态的追问。和“因缘”同样触目惊心的,是“真相”――是97页中少女绿子用尽全部力气所发出的嘶喊:“妈妈,告诉我真相,真相!”

在故事层面,绿子想要知道的“真相”当然可以被理解为“妈妈要做隆胸手术的真正原因”。但是在意义层面,纠缠着绿子的却远不止此。“肚子难道不是擅自感到饥饿,月经难道不是擅自闯来的吗?我觉得,正是因为长着这样一副躯体,才被禁锢在那种想法中的。”这几乎就是《道德经》的现代版:“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绿子的困扰本属于生理性的反感,但她刨根问底,却发现还未出生的女婴卵巢里就已存在着七百万个可能成为卵子的东西!“出生前就有的出生因子居然存在于出生前的身体里――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把它连根拔掉,或者一拳打个粉碎。”她隐隐发现似乎没有“真相”,只有无始无终的“因缘”,她因此变得极为恐惧,也极为愤怒。

西蒙・波伏娃在19岁时也有过强硬的宣言:“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然而,同样年轻的绿子已经意识到,生命所要面对的真正的阴影并不是“他人”,而是某种被称为“因缘”的,不可理解的存在。那么“有身”的人又该如何面对这种没有尽头的慌乱和恶心,如何平息被设计、被愚弄的愤怒?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认为雌性是物种的牺牲品,可难道雄性就不是了吗?当女权主义者和男权维护者为了“在现有条件下,女人究竟能不能完全脱离男性进行繁殖”而争论不休,并认为这是问题关键的时候,我们是否考虑过,生殖,生殖,生殖,究竟为什么要生殖?“因缘”是从何处而来,“真相”又是否存在呢?

女性的卵子形成生命,乳房孕育它。如果说卵象征着“真相”,乳房就象征了“因缘”;如果说绿子是人格化的对“真相”的寻找,卷子和绿子的母女关系就是人格化的对“因缘”的追问――在种种因缘之中,最深刻也最基本的,就是亲子关系。卷子隆胸果真是为了绿子那个从未出现的父亲么?《乳与卵》竟会被误解为《狠心父亲抛弃妻女离家十年,孤身母亲历尽艰辛仍痴心不改》的知音体小说,这简直使我啼笑皆非。我们好像都忘记了,乳房最涨大的时候,是在母亲的哺乳期。卷子隆胸为男人,不过是供大家理解的借口。在我看来,那很明显是为了重现对女儿绿子的“哺育”,重新填充和女儿绿子的亲密关系。书中不止一次有过提示。在浴池里,卷子对她妹妹作过坦诚的倾诉,她对自己乳头的绝望感并非来自某个对她不满的男性,恰恰是来自医生的一句呻吟:“这,能塞进小孩的嘴巴里吗?”她抱怨现在的绿子“就好像是她独自长这么大的!”,绿子也的确对母亲在下班后亲吻她的睡颜感到恶心。“我乳房里的东西全都一下子跑掉了,迄今为止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跑掉了,不翼而飞了,变得干瘪瘪的。”不翼而飞的不是丰满的乳房,而是母女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这就是卷子面对失语的绿子所感觉到的凄惶和无力。

实际上,绿子对母亲的排斥和母亲对绿子的惶恐并不在一个层面。她对母亲的依恋的确消失了,爱却并没有减少。她同情母亲,也试图理解母亲。“妈妈的出生,也不是她的错啊。”少女绿子所面对的是更为基本,也更为沉重的课题:“真相”。就像所有青少年一样,她比成年人更接近真相,因此也体验着更沉重的包袱,这种接近并不来源于知识,而来自于长久的注视,或者说,内省。小说中提到了一个词,“未视感”,我想这并不是偶然的。注视汉字的时间如果足够长,就会对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感到陌生,随即是巨大的恐惧。绿子对女性身体的长久注视,使她对生命本身产生了强烈的“未视感”。“妈妈,告诉我真相,真相!”她年轻的身体仍然积蓄所有力量,在期待着一个真相。而卷子已只剩下仓皇了:“绿子,也有些事儿是没有所谓真相的,有些事情是啥都没有的。”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天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最后,得提一下川上对于意象的设置,那简直令我倾倒。最后一幕中绿子和卷子比赛“以卵击石”自不用说,读到此处,任谁都会不寒而栗,因其含有太过饱满的情绪,太多复杂的象征。同样使我赞叹的意象是“假体植入”。卷子用来填充和女儿亲密关系的内容物,竟然是硅胶、透明质酸和脂肪。如果不是我过度阐释,这便实在是一个最深刻的反讽,甚至可以说是川上对于“真相”的回答:硅胶、透明质酸、脂肪、以及女儿,都是我们被强行植入的“假体”。《乳与卵》中并没有特意针对现代技术的控诉,也从来未有“重返黄金时代”的幻梦。因为她所处理的问题是超越时间,超越空间,也超越社会结构的。敢于写出这种真正“反时代”的小说,无论是见识,还是勇气,川上都真的高竿一着。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在“真相”面前,男女平等,母女平等――我们平等,是因为我们全都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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