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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者的修辞自我

2009-10-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赵毅衡 我有话说
《修辞的复兴:韦恩・布斯精粹》,穆雷等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

韦恩・布斯2005年去世,享年85。消息传来时学界颇感突然,虽然布斯高龄,但是他一直活跃:84岁时还在芝加哥大学给本科生开课,

还在叙述学界发表论文“隐含作者的复活:为何要操心?”像一个青年学者一样激动地辩论。连我们面前的这本书,也是布斯亲自参与编选,甚至给每篇文章加了回顾性的“编者按”。这样一位学者,没有准备离开我们,的确也没有离开我们。不是说我们记着他,而是他记着我们:他给学术界留下的,不是定论,不是已经无话可说的“真理”,而是至今让人论辩不休的课题。

布斯留给我们的最重要学术遗产,是“隐含作者”和“叙述可靠性”这两个概念。围绕这两个问题,至今已经有汗牛充栋的文献,中国的叙述学者和学生,也感到这两个命题的吸引力和开放性,每年也有不少论文加入这场几乎半个世纪的论争。这两个概念是对小说本质的理解,卷入价值,身份,主体性等一系列复杂问题。我本人甚至认为:远远不限于小说,任何符号表意,都无法躲避隐含作者这个问题,一个点头,一首歌,一栋大楼,一届奥运会,都会有这个问题。如果布斯愿意听听,我现在就想与他说说。

这本书的选目既然是布斯本人参与选定,取舍问题就值得我们深思了。布斯明显地把选文集中在修辞问题上:17篇选文,8篇标题中就列出“修辞”二字,其余也都与修辞有关,可能是因为这是布斯的思想中最不太为人理解的部分。布斯一生写了四本直接讨论修辞的书:1961年的成名作《小说修辞学》,1974年《反讽修辞学》,同一年出版的《现代教条与同意修辞》,2004年的《修辞的修辞学:有效沟通之探索》。而从这本书的选文来看,他围绕这个课题还发表了许多单篇论文和演讲:他一有机会就讲修辞,看来他把推进修辞学作为一生事业。

但是布斯心目中的修辞学,与我们知道的修辞很不相同。一般理解的修辞学,是“加强言辞或文句说服能力或艺术效果的手法”,无论在东方或是西方,修辞学都是最古老的学问,欧洲古典时期,中世纪,都有不少学者倾全力于此,以至于现代有些学者认为这门学科已经说尽了。布斯不无讽刺地写道:他的书《小说修辞学》刚出版时,人们觉得书的标题太枯燥乏味,“销路肯定不会好”(45页)。

在现代,修辞学很明确的属于语言学范围,由于其实用性,一直在大学语言学教学中占有一席地位,但是正如布斯指出:修辞艺术一直繁荣,修辞学却停滞不前(51页)。布斯不是语言学家,他要让修辞学复兴,是因为在他心目中修辞学是另一回事。他一再强调:修辞学不再是传授从别处得来的知识,不是“劝使”人们相信在别处发现的真理,修辞本身就是思考的一种形式(本书《修辞立场》一文编者按,39页)。他的意思是:修辞不是说话的修饰,而是思想的根本形式:人用不着对自己修饰语句,但是人必须理解自己,因此,修辞是自我的存在方式。

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布斯再三强调修辞是人与人的“沟通方式”,因此直接影响到人际关系的道德。

那是在1968年,欧美校园抗议运动风起云涌,芝加哥大学校园被学生占领达两周之久,教学大楼被涂上大字“心灵生活滚他妈的!”(Fuck the Life of Mind)。布斯在芝加哥大学担任“本科部院长”,面对慷慨激昂的学生,面对恼羞成怒的校方,他认为这是典型的“沟通失败”。他认为一个大学,既要有道德理性,也要有对任何确定性的怀疑。因此,修辞实际上应当指导社会行为。我认为,沟通就是《易传》中说的“修辞立其诚”的真正命意所在。

如何取得这样一种沟通呢?这就触及了布斯修辞学的一个中心问题――反讽。他在《小说修辞学》中就提出不可靠叙述的极品是“反讽叙述”。在本书的《反讽的帝国》一文中,他又提出反讽具有“凝聚力”,因为在反讽中,“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两个心灵的认同”。

反讽是思想成熟的标志,林达・赫琴(Linda Hutchen)明白宣称:“在后现代主义这里,反讽处于支配地位。”德曼(Paul de Man)认为反讽能解构“文本品格”因此是解构主义的必要成分。美国新实用主义哲学家罗蒂(Richard Rorty)提出“反讽主义”(ironism)以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反讽主义”承认欲望和信仰不可能超越时代,是被历史捆束住的:罗蒂怀疑语言能否穿透表象看到本质,一个社会关于“人性”“正义”等抽象的理想,看法无法统一,只能协调处置,而矛盾的协调本身即是反讽的题中应有之意:反讽才是现代社会最合适的文化状态,但是他认为这样的“反讽和谐”只有在纳博科夫,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艺术中才能取得。也就是说,一个“反讽主义社会”,只有靠表意方式的艺术化才能建立。

但是布斯比他们更进一步,他把反讽放到本体论的位置上,认为反讽是世界的本质:“反讽本身就在事物当中,而不只在我们的看法当中。”因此,反讽是世界运行的规律。从“大历史观”来理解反讽,声称“宇宙反讽”是“我最终的研究重点”(90页)。什么是宇宙反讽呢?就是影响到人类命运的大范围反讽。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美的动员宣传口号“这是一场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The War That Ends All Wars),结果这场战争迅速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把二十世纪变成了“极端世纪”(Age of Extremes,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语);例如工业化是为人类谋利,结果引发地球污染,臭氧层毁灭;例如抗生素提高了人类对抗病毒的能力,结果引发病毒变异,让人类年年惊恐。甚至,面对“9・11”这样善恶过于分明,似乎没有反讽可言的事件,布斯宣称他的宇宙反讽要讨论的恰恰就是这样的巨型历史事件。

在布斯看来,反讽不仅是文本风格,不仅是文本间性,而且是主体间性。登汉姆(Robert Denham)教授回忆,布斯有一次应邀演讲,上台声称自己是布斯的兄弟,布斯因病不能来,他来说一番不同意见,把学生和教师都听懵了,好一阵才回味过来:布斯在模仿苏格拉底玩反讽,却是自己驳斥自己。布斯去世后出版的《我的许多自我》(My Many Selves)再次讨论了反讽作为复合自我的根本建构原则,我很想把布斯的这种追求称作“主体修辞学”,(Subjective Rhetoric)――如果他允许的话。

布斯经常被认为是个道德主义者,但是我觉得,他的道德关怀有两点不同于一般道德主义:一是他关心的是道德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影响,而不只是个人的行为准则;二是他处理的不只是道德的内容,而更关注道德的形式。这第二点可能不太好理解,实际上这是布斯的小说研究,修辞研究,与社群关怀的结合部。布斯式的修辞学,是从形式分析到道德分析。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布斯的学术谱系:布斯进芝加哥大学读书,并且开始任教的四十年代,正是以克兰(R.C.Crane)为首的芝加哥“新亚里斯多德学派”,与当时集中到耶鲁大学的新批评派激烈论战之时。两派的确有所不同:新批评坚持凝视文本,芝加哥学派更重视体裁,情节,人物这些作品与世界的关联因素。克兰对布斯的影响至深,布斯成为芝加哥学派的后起之秀,实际上也是这一派学术成就最杰出者,而《小说修辞学》也的确体现了芝加哥学派的研究特色。

从今日回顾,论争各派的立场比他们自己觉得的相近得多:布斯一再表示肯尼斯・伯克是他的“反讽修辞”理论的先师(108页),而伯克与新批评派关系很近;英国“细察”学派,也与布斯一样重视道德,与新批评立场对立中有接近。应当说,所有这些派别,包括布斯参与的芝加哥学派,汇合成英美形式论潮流。

从形式到内容讨论修辞,这样的研究就具有可操作性,可以在任何符号表意分析中使用,而不是为特定内容作一次性服务。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潮流学派更递过于迅速的时代,布斯的学理始终保持活力。

而40年代的芝加哥大学英语系,当布斯还在那里时,一批从西南联大硝烟味的课堂上出来的中国学生,穆旦、巫宁坤、郑敏等,来到这个系里学习。这个故事原来就与中国相连。我曾经听巫宁坤教授谈到过他如何设法沟通芝大的克兰,与在北大任教的燕卜荪;这次周宪主持译林出版社的这套“名家文学讲坛”,又把我们领到一起。不管我们与布斯的文化立场和学术立场有多少差别,我们能看到和而不同的吸引力,这本身就是反讽修辞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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