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日常工作中,绿原先生按部就班,看不出一丝的懈怠。每天走进办公室,他沏一杯酽茶,开始干活儿,一坐就是一个上午,直腰的功夫只是起身去添热水。我那时正在和英语较劲儿,遇上难解的句子,隔三差五去请教他。这时的他,业务活力十足,对我的疑难只消三言两语,我便茅塞顿开。几次下来,我们就很熟了。一次给我解惑之后,问:你可以告诉我little与small的不同吗?但凡学过点英语的人,这两个英文词是认识的,可他的问题却让学了四年英语的我全然蒙住了。更加幸运的是,我和绿原先生在人文社做同事,这样卓有成效的教与学又继续了两年多。绿原先生上班来了,泡了花茶,我们一起坐在我的办公桌前,细读两至三页英语。马克・吐温的著名中篇小说《败坏哈德莱堡的人》和德莱赛的半本《珍妮姑娘》,就是这样读下来的。如果余兴未尽,我们会聊一会儿,古今中外,他说我听,十分开心。一种语言之深,一本名著之好,如何体味,是绿原先生教会我的。
毕竟,中国社会是在前进的。绿原先生泡茶喝茶的时候,脸上有了笑容,有了轻松,还走上了领导岗位。我们不能一起学习英语和名著了,我有点遗憾,但绿原先生平反后爆发出来的热量,我感受到了。想来不可思议,我编辑的第一本翻译小说,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情节是散的,人物是扁的,甚至行文的体例也不是通例。比如,书中的人物对话,乔伊斯不用引号,只在人物所说的话前用一个破折号。原文如此,译文如此,我编辑亦如此。但是,稿子到了复审那里,偏要统统改为引号。可以想见,稿面大乱,而且复审只改了不多几页,其余要我完成。复审是搞苏联文学的专家,理由是汉语的人物对话就应该用引号。几经交涉而无果,我就想:专家原来就是“钻”进“家”里不再出来的人吗?怎么想的?若追下去,汉语里原来还没有标点符号呢。我当时一个小年轻,敢认死理,自然惹一些头儿们不高兴。我只好求助译者,要他求助绿原先生试试。稿子僵了大半年,到了绿原先生那里,只用了一句话:乔伊斯之所以为乔伊斯,就因为他是乔伊斯,不能改。据我所知,《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是“四人帮”倒台后引介最早的外国文学作品,中国作家的创作中,有人在人物对话中用了破折号代替引号,应该是有因果关系的。绿原先生的内行领导作用,体现在编辑工作上看似细节,而影响却是大处的。
这只是绿原先生作为领导快刀斩乱麻的一个小小的例子。他自己的干劲儿和勤奋,不亲自看见,是很难想象的。他做人文社副总编辑的四年多里,在德语方面,他亲自敲定并组织翻译的歌德、海涅、易卜生、卢卡契等重要作家的作品,如今已成了人文社的品牌图书。德语以外的一些书,因为方方面面的难度,从制订选题、组织翻译到编辑发稿,他一个人做到底的很多。我记得起来的,比如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以书代刊的《外国诗》和《美国当代诗歌选》等,都是工作量很大的书稿。《主流》成书后分为六大卷,近二百万字,作家名、作品名、历史与文学的专有名词,成千上万;《外国诗》从选材、组织翻译到编辑发稿,一年多则几期,少则一两期,他一个人坚持编选了数年;《美国当代诗歌选》是一部投稿,涉及美国几十个诗人,他不仅掌握翻译质量,还亲自编辑,直到出书。别人在这个位置上只是开开会、签签名的工作量,他却始终是一条龙操作。看见他埋头干活儿的样子,有时实在觉得心疼,我会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搭讪几句。他端起茶杯,抬头认人的当儿,才发现茶杯里没了水,起身去添开水。回来应酬几句,又低下头去干活儿。
其实,我只是希望他休息一会儿,和我这个年轻同事聊几句,说说他的生活。随着胡风事件的公开化,我知道了更多的情况,也就更想听他说点什么,尤其蒙冤期间,哪怕点点滴滴。我多次挑起话题:“绿原同志,你应该写部传记。”他端起茶杯,笑笑,摆摆手,算是作答。有一次,我又这样讲,他喝一口茶,说:“唉,传记?什么叫传记?有个叫沈醉的人写了传记,还说我是中美合作所的特务。可他当时是什么人?中美合作所杀人如麻的特务头子,专门杀共产党的,而我是受他迫害的!”我第一次见他说话带了情绪:“可是,许多报刊都在转载他的传记!”
凭借绿原先生的思考、才华、通古博今和中西贯通的知识,如果他写一本传记,是申明自己历史的最佳方法。很遗憾,他没有写,连打算都没有。从现代社会的角度看,这是他的局限;但从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看,这却是他难能可贵的修养,或者说品质。他多次跟我说,他很喜欢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这是一篇内涵极其丰富的大文章,我读过,许多理解恐怕似是而非,自然很难揣度绿原先生喜欢此文的全部心境。但有个别句子,读来是能体会到绿原先生的点滴心境的,比如:
“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