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的小说我基本上没什么印象。我只记得,几年前,他在一篇文章里说他写文章对字数的感觉特准,想好了要写多少字,写完了一看,总是八九不离十。我挺佩服他这一点。此外,我还记得,也许就在同一篇文
正是由于这样的印象,我才很放心地买来他的《看书》来看看。
这年头,差不多会写点文章的人,好像都免不了写点书评,因为书出得越来越多,读书的人却越来越少,所以,报刊上的书评也就越来越多,好让那些不读书的人也可以知道新出的某一本书大概说了点什么,可以在星巴克一边慢条斯理的拭去嘴唇上的泡沫,一边漫不经心的吐出一点文化泡沫。有时候,这些书评本身就是泡沫,因为这些写书评的人可能并没有从头到尾读过自己所评的书。所以,由书评或专栏编成的文集,难免会有泡沫,甚至只有泡沫。
这本《看书》还真不是泡沫。虽然版式排得宽松,可是它用字很经济。有一篇开头说:“外国作家的作品在中国,要比中国作家的作品在外国幸运得多。理由很简单,西方作家可以不读东方小说,东方作家却不会。”好像说了半句,就刹住了,我简直要拿起笔来给它补上“不读西方小说”,可是它接着就说到正题去了。用字经济的效果之一是它好像说话很慢,但是表达的速度很快,就像是有智慧的老人的说话方式。
叶兆言大概就是在老人身边长大的。他时不时的,家常闲话似的,提到他的祖父叶圣陶先生:“记得小时候在祖父身边,新年里,两位先生来拜年,走了以后,祖父谈起他们,喜形于色,充满羡慕。”真是惠风和畅。他总是说自己没学问、没文化,说得让人觉得过于谦虚,有点矫情,可是他说的该是真心话,因为他见过真有学问、真有文化的人,所以,他知道,就像包子的肉不在褶子里,真的学问、文化也不在表面,所以,他敢说:“我属于那种逮到书就能读的人,对于版本,只求少讹错,字迹和标点清晰。最好是横排本。同一本书,以省事为原则,有横版绝不看竖版。”(这几句话里头其实大有文章可做,譬如“少讹错”到什么程度,又如“省事”对个人、对社会意味着什么,在此按下不表。)再者,他说自己没文化,也是因为他对眼下的文化状况颇为不满,以至于在他看来,说一个人有文化,几乎就是骂人:“文化好端端的,如何便像失贞的女人一样,破罐子破摔,转眼之间就彻底堕落了。文化正变得越来越不要脸。”
真是爱之深,责之切。这几乎是这本书里最激烈的言辞了,我猜想,这也许还是受了这篇文章所评说的王小波的影响。总的来说,叶兆言的腔调相当中庸,近乎温柔敦厚,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以前看一些英国人的随笔,能够把极其尖刻的讥讽说得极为温和、委婉,说得彬彬有礼,每每叹为观止。叶兆言跟他们有得一比,总算是挽回一点面子。在内地、港台以及海外,有一些学贯中西的风流雅士,论修养,论才情,确乎粲然可观,只是非得把风雅、文化整天价提溜着,就像提溜着一条松垮垮的裤腰带,生怕一放手就露出了有点龌龊的底色;也有胆子大一点,笔法老到一点的,专门玩颓废,玩暧昧,玩心惊肉跳,终究不免做作。叶兆言的笔下也有“奇文共赏,疑义相析”之类的拗造型的句法,仍然可以归于用字经济;也有“历史不是一泡屎,拉在马桶里,放水冲掉就算完事”之类的弹眼落睛的修辞,仍然可以归于家常闲话。此无他,有家传的斯文垫底呢。
这本书是书评,评的书很杂,大体以小说为主,兼及散文、文论、书法、绘画、摄影、电影、足球以及深浅程度不等的历史和其他社会科学专著等等。要说其中最特别的一篇,写的是《新华字典》,这当然也跟他祖父有关:“《新华字典》是一本体现集体智慧的书。……字典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积累,受祖父的影响,我对各种形式的字典,一直敬若神明,如果手头没有一本字典,就仿佛去商店购物,身上钱不够一样,写作时总感到不踏实。记得有记者问案头常放什么书,我回答是字典,记者忍不住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或许觉得我在说谎,或者觉得案头只是放一本字典,太没文化。”
这种“没文化”的、广泛而驳杂的阅读,除了个人喜好之外,或许也跟叶兆言做过编辑有关。但是,他有一些独到的阅读经验和见解,恐怕是一般的读者和编辑不可比的,因为他不仅是读者、编辑,还是小说家,一身兼有多种视角。譬如,他说:“换个角度想一想,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理论著作,丝毫不过分。作为后来的作家(按:严格说来这是病句,‘作为’应该改为‘对于’),这部巨著的指导意义,不在于说了什么样的一个故事,而在于怎么样说故事……创作和理论都是为了更接近真理。《驳圣伯夫》虽然说的是理论问题,同样可以当作一本小说来读,阅读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没有阅读的革命,也就没有小说自身的革命。”有时候,他写着写着,明明是在谈一本正经的大问题,也会不知不觉露出小说家的当行本色:“资本主义是一个学者绕不开的课题,不论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它,资本主义文明作为历史必然,正活生生地展现在人类面前,并没有因为对它的憎恨,因为一次次的经济危机,就走投无路,就日薄西山,恰恰相反,资本主义仿佛刚抽足了鸦片一样,方兴未艾,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神气活现。无法预测资本主义的回光返照究竟有多长……”
无法预测我们的文化会让光鲜亮丽的衮衮诸公给折腾成什么样。看到这本书,看到它的字里行间透着那种见识和气度,多少有一点欣慰,虽然还是无法预测,这一线血脉究竟能传到哪里。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游曲阜,在孔府、孔林、孔庙的无数牌匾之中,只记得“斯文在兹”四个字,最是令人感怀不已。这本小书就算承受不起这么重的分量,也足可以藉此播撒一点念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