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诸多议论,使我想起了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巴斯的一篇文章――《枯竭的文学》。巴斯的这篇文章发表于1967年,距今整整40年的时间了。《枯竭的文学》发表之后,在美国引起了关于批评之死或文学之死的讨论。后来,从国内外学者那里也时常听到关于文学或批评死亡的噩耗,巴斯当年说的话还经常被当做有力的证据被引用。但是,可能不大有人注意,巴斯所说的“枯竭的文学”是有特别对象的。他是指实证主义或现实主义文学的枯竭――当然,后来的历史证明事实也远非如此。巴斯之所以这样说,与他当时正处在文学新方向的前沿大有关系,他那时正在试图摆脱“文学”的规约,创造一种更新奇的文学。40年过后的今天,文学的可能性已经远远大于巴斯的时代。如果是这样,对文学的绝望或怨恨,事实上与对新世纪文学的解读方式有关。
2003年,赵京华先生翻译出版了日本文学批评家柄谷行人的《日本现代文学起源》一书。在中文版序言中,柄谷行人说:“我写作此书是在1970年代后期,后来才注意到那个时候日本的‘现代文学’正在走向末路,换句话说,赋予文学以深刻意义的时代就要过去了。在目前的日本社会状况之下,我大概不会来写这样一本书的。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刻意批判这个‘现代文学’了,因为人们几乎不再对文学抱以特别的关切。这种情况并非日本所特有,我想中国也是一样吧:文学似乎已经失去了昔日那种特权地位。不过,我们也不必为此而担忧,我觉得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文学的存在根据将受到质疑,同时文学也会展示出其固有的力量。”
柄谷行人上面这段话,我在批评一个作家的时候曾经引用过。我感到震惊的并非来自柄谷对文学命运的基本判断,而是来自他对文学在中国命运的判断――在经济和文学都“欠发达”的国度里,文学的衰落竟和发达国家相似到了这样的程度,这究竟是文学无可避免的宿命,还是“全球一体化”的必然结果?我们都知道柄谷所说的“现代文学”和我们所说的“文学”指的是什么。被赋予“深刻意义”的文学在今天确实不会被人们特别关切了。因此,中国当下文学著作印数的下跌和批评家的无关紧要,就不应看做是个别的例子,它恰恰是全球性的共同问题。同样道理,即便文学昔日的地位无可挽回,那么,也诚如柄谷行人所说:文学还会展示它固有的力量。
后来我读到了洪子诚老师的《批评的尊严――作为方法的丸山升》一文,在这篇文章里,洪老师以他一贯的平实风格叙述了他对丸山升批评方法的认识。在文章的最后他说:“在这篇读后感性质的文章的标题里,我用了‘尊严’这个词,来概括读丸山升先生著作之后的感受。这确有一些踌躇。在我们生活的许多崇高词语贬值或变质的时代,这个词可能过于重大,但也可能过于媚俗。不过,如果从坚持某种目标和信念,通过‘抵抗’形成某种属于自己的独立方式,不断寻求对于‘事实’的接近这一点,使用这个词应该是恰切的吧。”我知道,这个交代除了洪老师的谦虚和温和之外,事实上也隐含了他对中国当下批评没有言说的看法。在这个意义上,“尊严”这个词就意味深长了。
事实也如此。当下批评无论持有怎样的立场其实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很可能是对待批评本身的态度。在洪老师的文章中,丸山先生对批评的诚恳给我深刻的印象。他确实是一个从事文学研究和批评的严肃学者。如前所述,我虽然对当下的文学一直在肯定或辩护,但实际上,这些年来从事文学批评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这时我们才会感到语言的有限性,感到立场、情感支配下言说的词不达意。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