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建滨说,咱们绕过大城市,专去小城镇。建滨欣然同意。但是,车一上路,他又建议,咱们路过南京,可以夜泊秦淮,逛逛夫子庙。毕竟是读书人,夜泊秦淮,逛夫子庙,显然是他对于南京的文化记忆。
屈指算来,我这已经是第八次下江南。我是北方人,世居大秦关中长安,但一直对江南充满神往。细想起来,这种神往,源自于读江南的诗文描写,江南于我,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想象。
我们第一站就到了南京。夜幕降临时我们进城,直奔夫子庙。为了体验夜泊秦淮的感觉,我们专门找了一家靠近秦淮河的旅店住下。放下行李从旅店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建滨电话中与他的一位大学同学约好,我们在夫子庙见。从显然是后来修复的明城墙过门而入,找到夫子庙,这里果然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建滨的同学在南京一所大学任教,他说,这个地方离他们学校很近,但他平时不来这里,来这里的一般都是外地的游客。没什么可看的,他重复了几遍说。他这么三说两说,至少我的游兴有些索然。打眼看去,街道两旁满眼都是现代化的商家,所售物品显然大多是针对游客的。东西杂乱,什么都有,但是档次不高。问题是,游客来自外地,可这里的东西多是大路货,全国各地到处都能看到,有地方特色的少见。夫子庙、江南贡院这些古迹,乍一看古色古香,有些旧时气息,但仔细一看,多为新修,看起来意味就不多了。踏上秦淮河上的文德桥,向两边的秦淮河眺望,河上灯船穿行,两岸酒家处处,令人不由想起我长安人杜牧的诗句“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建滨的同学带我们去找酒家,看了几家,贵得离谱不说,关键是皆大不合我秦人口味。于是,寻到一家小店,要了几笼包子,虽然口味也不对,却只好勉强充饥了。出了包子铺,忽然看见对面有一处“李香君故居陈列馆”,进去看了看,里边有“媚香楼”,“李香君史料馆”,靠河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家码头,据说李香君当年就在这里出入画舫,伴歌秦淮河上。一切都煞有介事,一切却又都呆头呆脑,找不到与李香君那个灵动的女人的相似之处。出来又往文德桥方向走,看到一街门上书写着“乌衣巷”三字,心想这是老街道了,进去,见到有一个高悬“魏晋遗风”匾额的院落,据说这就是王(导)谢(安)古居了。乌衣巷与王谢家族在后世俗名显著,实在与唐刘禹锡那首题名为《乌衣巷》的诗大有关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已成诗中名句。我依稀记得有一年曾来过这里,就没有进去。再过文德桥,建滨的同学引我们沿着河边走,说那里沿河有茶座。建滨的同学原本秦人,落户南京,从他的言谈观察,他离秦人已远,但好像也没有完全融入南京。秦淮河畔不时传来歌声,但男声唱的是腾格尔的《蒙古人》和《天堂》,女声唱的是韩红的《天路》。我困惑了:这是南京,还是蒙古草原?是秦淮河畔,还是青藏高原?看过去,河畔听唱的人还真不少,黑压压一片。《玉树后庭花》在当今时代,没有人唱或没有人会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南京――江宁――金陵或者说江南,就没有自己地域的歌曲了吗?噢,我明白了,这里所唱,都是唱给外地游客的。可是,外地游客哪怕是蒙古人或者西藏人,来这里是要听蒙古歌曲和西藏歌曲吗?我忽然想到全球化这个颇为时尚的词语。这就是全球化或者全什么化吗?在秦淮河畔,忽然听到《蒙古人》和《天路》,我感到极其别扭。或者说,再没有比这个更别扭的了。尽管这几首歌我平时也还喜欢,但在这个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一时间,竟有一种驴唇对着马嘴的感觉。
孔尚任,《桃花扇》,李香君,刘禹锡,《乌衣巷》,王谢家族,曹雪芹,《红楼梦》,江宁织造,朱自清,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这些文学人物、文学作品以及与文学人物有关的物与事,让我们知道了南京――江宁――金陵,或者说,给我们塑造了南京的文化形象,给我们营造了南京的文化想象。说实在的,看到实地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一刻我真的非常失望。这里是南京的夫子庙吗?这里是金陵的秦淮河吗?这是全国几乎到处都可以见的景象啊。与其说我们是冲着实地的夫子庙、秦淮河、李香君、乌衣巷来的,还不如说我们是奔着文学想象、文化想象中的夫子庙、秦淮河、李香君、乌衣巷来的。面对这巨大的落差,到底是有关文学作品描写得不真实呢,还是我们的文学想象有误?是古人与今人的心理感受有了不同了呢,还是全球化、一体化把一切文化个性都化没了?夫子庙,总该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吧?夜泊秦淮,让我震惊,也让我感到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