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篇论述20世纪40年代中国新诗历史的文章中,这样谈到绿原40年代所写的那些辉煌的政治抒情诗:绿原是一个敏感的,感觉极丰富的诗人。他是“一个‘人’的战斗者”。他以一个平凡的“人”和真理殉道者的战斗姿态,如“采珠人一样潜入了生活的深海”,构建了那些读起来令人震撼的政治抒情诗。他能将批判丑恶旧世界的悲愤激情与热爱整个新人类的热烈襟怀,巧妙自然地融进那些充满雄辩、沉思与柔情的诗句中,使这些“狂涛的诗”,突进了生活,同时也突进了自己,“突进得这样猛烈,这样深沉”,这些政治诗因此被称视为“二十世纪最优秀的,最欢乐也极惨痛的诗”。他为探索现实与哲学、议论与抒情、人的平凡意志与英雄主义结合的政治诗,提供了属于自己个性的姿态与声音。他的诗作,已经成为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一份极为珍贵的遗产,而且具有了为更多人认同的文学史的意义和价值。
近日,重读绿原的诗集《童话》(1942)、《又是一个起点》(1948)、《集合》(1951)以及80年代之后一些诗作,对于他70年里留下的丰硕果实,他一生孜孜不倦艺术探索的追求与经验,进行一番新的思考后,我更为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新诗创作追求中,一直存在着一种永久性的艺术精魂,用最简单的词概括起来说,那就是:哲理,悲情,至美。哲理表现为对现实与人生的睿智沉思;悲情诉诸为对人民大众悲悯深爱的襟怀,至美则蕴藉于不倦追求诗歌深潜性与明朗性结合的至善与唯美。
绿原自1941年开始新诗创作。这时他还是一名19岁的大学生。他于第二年出版的第一颗新诗果实《童话》诗集,就有很高的艺术起点。哲学玄想,现实体验,优美想象,给其中不少诗篇,带来了一种新的现实性与现代性结合的审美特色。他深受卞之琳诗智性凝思哲理特色的影响,但因更紧地拥抱现实而走出了卞之琳诗的浓厚玄学思绪的境界。
诗集《童话》中的20首诗,是一个“寻梦者”的心灵多彩而真实的记录。诗作多写乡愁(《乡愁》),写忧郁(《忧郁》),写爱的思念(《碎琴・想着C》),写象征人间美丽之花朵的赞美(《花朵》),写对人们精神觉醒的热切呼唤(《这一次》),有的诗近似充满稚气的童话(《弟弟呵,弟弟呵》),有的诗则直抒了对德国法西斯侵略法兰西国土的愤激之情(《读〈最后一课〉》)。从总体上看,诗中排比、短句过多,抒情缺乏节制,不少诗句容量空疏,意象也缺乏坚硬性和新鲜感,因而显得热烈抒情有余而蕴含深度不足。绿原这些最初的果实,进行一定的独立艺术探索同时,自然也呈现稚嫩与不足。但就其中一些佳篇的独特抒情个性来看,还是给新诗带来一些令人惊异的东西。我自己就一直特别喜欢他的《憎恨》那首诗。全诗开始这样的诗句,朴实而美丽,隐藏而明快,让我读后,久久不忘:
不问群花是怎样请红雀欢呼着繁星开了
不问月光是怎样敲着我底窗
不问风同野火是怎样向远夜唱起歌……
好久好久
这日子
没有诗
我在对绿原《存在》一诗反复猜谜式的阅读中,逐渐理解了这首诗所涵容的深层哲理意蕴,也更驱使我去努力寻找绿原诗中那些属于不变的东西。我读出了他诗中一贯的精神“存在”:于忠于现实之“真”一贯不变的坚守之外,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现实的政治抒情里与隐含哲理沉思这二者无间的融合。由《童话》中哲理成分的部分现露,经过《又是一个起点》中政治抒情诗的现实抗争色彩极强的思辨性哲思,再到《集合》中《存在》这一类思辨哲理与现实搏击融为一体形态的诗之产生,显示了绿原的哲理思考也存在一种很强的向内寻求趋向,这是对生命的沉思,是哲理诗向现实表现更深处的开掘,也是对于曲折变幻的政治斗争充满痛苦辩证的思考。即使他诗中这样的才情有时被更强的现实色彩所压抑,但承传一种脉系的强烈艺术渴望,始终存在于他自觉的意识深处。这就是绿原的至美,这就是绿原诗不变的维度。卞之琳的《鱼目集》,冯至的《十四行集》,开拓了新诗思辨玄学哲理性的传统,绿原《又是一个起点》等代表的,则是个人生命的哲学沉思之外更多现实政治的哲理感悟。走出了卞之琳的限囿,又脱离了冯至的影子,绿原诗中存在一个独立的不变的情愫特点,则是使新诗的抒情,如何在更为强烈观照现实同时进行富有深层哲理韵味的艺术探索。绿原对于20世纪中国新诗的这一份独特贡献,也必将因此而进入历史永久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