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冰心一开始倾心于创作清丽温婉的新诗时,她那“同气连枝”(冰心《寄小读者・通讯十八)的三个弟弟便是最初的读者,不仅如此,他们也非常热心地参与其中。冰心在《〈繁星〉自序》这样写道: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R.Tagore)的《飞鸟集》(StrayBirds),冰仲和我说:“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来。”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来。他重新看了,又写了“繁星”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姊姊!你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纸上么?”我就写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
是两年前零碎的思想,经过三个小孩子的鉴定。
由此可见,在冰心刚开始新诗创作,“对于新诗,还不了解,很怀疑,也不敢尝试”(《〈冰心全集〉自序》)之时,他的三个弟弟的热心、鼓励乃至参与起到了促进的作用。而反过来说,冰心在创作时与弟弟们的讨论也影响了他们对于新诗的兴趣,甚至刺激了他们尝试写作的积极性。就在冰心接连不断地创作《繁星》等抒情短诗的同时,她的三个弟弟也先后发表了他们的新诗习作。
最早让读者见到的是三弟冰季的诗《我们的姊姊》,载于1922年1月27日《晨报副镌》。其中两段写的是:
我们在母亲怀里的时候,
看见她倚在母亲的怀前,
看见她读书,
看见她写字,
看见她哭,
看见她笑;
她是我们自己的姊姊。
她是我们的姊姊,
我们是她的小弟弟,
我们亲爱的彼此叫着。
她在我们的心中,
我们在她的诗里,
她是我们自己的姊姊!
这首小诗自然天真而幼稚,但他与冰心挚爱之情却跃然纸上,也使我们感受到这个仅仅十二岁的小冰季已经具有的诗情。
此诗的后面同时附刊了冰心的一段话:“我最爱小孩子从天真里说出来的话――小弟弟冰季自己写了一篇《我们的姊姊》,我看见了,便帮助他作成几段略有次序的小文字。作完了,他念着,我觉得很受感动。”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知道,冰心对此诗作过一定的修改和整理,但诗的构思和文字主要还是冰季自己的。
在这以后不久,冰心的另外两个弟弟也分别有诗在《晨报副镌》发表。5月14日发表了署名冰叔的诗《不忘》,云:
撕下日历来,
今日何日?
一阵乌黑的云彩扑到我眼前来了。
“和平者!
哲学家!”
我禁止自己不想他,
但我只是想着他。
我只是这般情性!
我不能装作和平者,
我也不配作哲学家,
我只晓得
人爱我――我也爱他,
人恨我――我也……。
树叶儿般的一块地,
是我的家,
我永远也不忘了他!
五,七,一九二二
同月26日,《晨报副镌》又发表了署名冰仲的一首短诗《玫瑰的荫下》,云:
衣裳上,
书页上,
都闪烁着叶底细碎的朝阳。
我折下一朵来,
等着――等着,
浓红的花瓣,
正好衬她雪白的衣裳。
冰凉的石阶上,
坐着――坐着,
等她不来,
只闻见手里玫瑰的幽香!
五,十八,一九二二
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意外的是,这两首由冰心弟弟署名的诗作,后来却归到了冰心的名下。经核查,始作俑者便是冰心本人。1932年8月,由她亲自编辑、北新书局出版的《冰心全集》之二《冰心诗集》就收入这两首诗。以后出版的各种版本如《冰心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5月出版)、《冰心全集》(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4月出版)等均沿用其例。另外卓如编的《冰心年谱》(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中,在1922年5月7日条下写道:“作诗《不忘》,载《晨报副镌》1922年5月14日,署名冰叔。”在同月18日条下写道:“作诗《玫瑰的荫下》,载《晨报副镌》1922年5月26日,署名冰仲。”
这就不免使人产生疑惑:
一是冰心当时虽尚未如后来那般誉满天下,却也已经颇有名气,她署名冰心的小说和诗歌正源源不断地在《晨报副镌》上刊出,似乎没有必要另借其弟的名字。反过来说,冰仲和冰叔其时年龄尚小,应无任何功利性的企望,他们又怎么会借姐姐冰心的作品以图名呢?
二是从诗的内容看,《不忘》的背景是日本政府在5月7日就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提出最后通牒,而袁世凯政府则准备与之签订这屈辱的卖国条约,这首诗抒发了作者对自己祖国纯朴的热爱之情。冰叔其时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生于爱国的家庭,父亲谢葆璋曾经参加过著名的中日甲午海战,受此影响,他小小年纪便有爱国思想不足为奇。而“哲学家”一语,据冰心《往事(其二)》中所写,是他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之一,被冰叔写入诗中也很自然。至于另一首《玫瑰的荫下》,是写一个少年神秘而美丽的初恋之情,诗中以女性的“她”为吟咏的对象,也切合冰仲作为男性的身份。
三是冰心不是一个喜好变幻笔名的作家,自从1919年9月发表短篇小说《两个家庭》启用冰心一名开始,除了原名谢婉莹和1941年用过的男士外,她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用笔名冰心发表的。至于1922年前后在《晨报》或《晨报副镌》发表的所有作品,无不署名冰心。由此观之,借用其弟冰仲、冰叔之名发表诗作,似乎不合她的习惯。
那么,这又如何解释呢?
如前所述,冰心和她的三个弟弟“同气连枝”,亲密无间。特别是1922年前后,他们姊弟四个朝夕相处,经常在一起议论风生。冰心在《往事(其一)》之十四便写到他们谈论“海的女神”时的对话――涵(即冰仲)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又说:“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杰(即冰叔)便展开丰富的想象力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冰心则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的威严。楫(即冰季)说得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这样的议论充满着诗情画意,也无疑在自觉不自觉中酝酿、启发着他们的诗思。由此可以想见,当冰仲和冰叔萌发了诗情之时,必然会与姐姐冰心反复探讨商议,而冰心也必然会热情地鼓励和支持弟弟们学习写诗,并且在构思谋篇、语言表达等方面都给予全方位的指导和修改,甚至融入她自己的许多诗思。可能是由于介入太多的缘故,以致在多年以后产生了记忆上的误差。
可以支持上述解释的是,冰叔以后仍然继续发表过诗作。1924年3月16日《晨报副镌》的“儿童世界”专栏里,冰叔发表了题名为《杂诗》的组诗四首,这里不妨引录如下:
明月
月儿!
你是何等的美丽!
是何等的娇羞!
在零零碎碎的云中,
忽隐忽现;
你从一朵散云的后面出来,
一会儿又快快的藏起来了。
灯塔
灯塔!
我在晚上的时候,
眺望海面,
就先看见了你。
你是人们的导引,
使他们在黑暗大海中,
有一个光明的前路。
信
信差到了,
我快快的将她女儿的信,
拿给亲爱的母亲。
她无言的开了看着,
含泪的眼睛里,
存着多少宇宙中天然的爱。
女神
女神――
乘着钩儿的淡月,
飞行在黑暗的太空里;
她穿着浅蓝色的纱衣,
披着发儿,
迎着清凉的风,
穿过散淡的浮云,
散出了光明的繁星。
在这组诗的后面,还有冰仲写的一段附言,云:“这几首小诗是二弟弟冰叔的作品,因为他是个小孩子,所以他的诗很含着天真烂漫的光和爱。他曾得冰姊的赞许,说他将来也要成为诗人,我因此把这些小诗介绍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希望小朋友们不要见笑。二十四,二,一九二四,冰仲,交大。”
这几首小诗自然还是“小孩子”的作品,但是由冰仲和冰叔两人署名而发表于报端,尤其是冰仲披露的“他曾得冰姊的赞许,说他将来也要成为诗人”,正可以看到冰心对弟弟们的期望,也可以作为冰仲和冰叔爱诗而能诗的佐证。
不过,冰心的三个弟弟后来都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冰仲后来去了交通部门工作,冰叔解放后就职于化工部,冰季倒是爱上了文学,却也没有往诗歌方向发展,而是在小说创作上作出了成就。但是,他们三人早年与姐姐冰心朝夕谈诗,并且在冰心的感染和影响下学习写诗的往事,仍不失为现代文坛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