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谓布达佩斯“完全巴尔干化”
的评论,关于战后匈牙利文学一无是处的断语,对极右势力甚嚣尘上的指责,皆将自己送上了本国舆论的骇浪之峰。匈语媒体断章取义的报道则火上浇油。
匈牙利文坛因此掀起了一场关于作家与国家、文学与政治、现实与历史的大讨论。同胞们能理解凯尔泰斯这个自许的“柏林人”吗?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如下:
本报上周报道了凯尔泰斯在其八十大寿到来前对德国《世界报》发表的谈话。长居柏林的大作家盛赞了德国首都,并骄傲地自许为柏林人,因为这是“世界上最具音乐色彩的城市”,生活平静,居民友善,而他的家乡布达佩斯已经“完全巴尔干化”了,乃至其祖国匈牙利的世风,也在过去十年间持续恶化。“极右分子和反犹派甚嚣尘上。匈牙利人的旧习,如伪善和压迫倾向,则更甚以往。”他说。
他同时否认了自己和匈牙利文学的联系,称养育他的是欧洲文化。在20年前的那些年里,他从未读过任何一本得到国家认可的书。
上述内容被匈牙利报章广泛译载,并在该国引发了轩然大波。匈牙利网络作者Marietta Le在“GlobalVoices”概述了本国多个文学blog对凯尔泰斯的严厉斥责。有人称:“每个光荣的匈牙利人都会认为,他是个丧家的流氓。”
然而细心的双语读者很快发现,媒体对生日谈话的匈语翻译实在太过粗糙――“仿佛我国无人懂德语一样。”有些地方甚至断章取义,即使不是无事生非,亦属火上浇油。比如报载凯尔泰斯说:“别把我和匈牙利扯在一块儿。”读到这里,你必会认为凯尔泰斯连自己是匈牙利人都不承认了。实际上他指的不是国家,而是文学传统。
撇开蹩脚的翻译和大众的口水不论,在匈牙利文化界,这篇生日谈话引发了非常不同的复杂反响,尽管有人认为凯尔泰斯的评论方式值得商榷,但更多的知识分子表达了对他的理解。
匈牙利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劳德诺蒂・山多尔(Radnóti Sándor)在《人民自由报》撰文指出,凯尔泰斯的言论所针对的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明确无误的、具有鲜明匈牙利特色的忌恨政策”,同时也表现出,他坚信一个民族的文化必须要忍受、甚至赞同对它的不敬或蔑视,如此才能检验其成熟与否。
该国文学网站Litera采访了多位文坛人士。评论家瓦里・捷尔吉(Vári Gyorgy)认为,当今匈牙利正处于一种“最糟糕”的反应――自怜、恐惧自由,“我们的人性之恶”因此有机可乘。“从这个意义上讲,凯尔泰斯是对的。”他说,“过去十年来,我们所处的环境每况愈下,布达佩斯也几乎成了一座不适合居住的首都,这也是对的。”
斯洛伐克匈族作家格伦德尔・拉约什(Grendel Lajos)也表示了对凯尔泰斯的理解。“作为一个斯洛伐克匈族作家,我非常熟悉凯尔泰斯在听到极右言论时的苦涩感受。”他说,凯尔泰斯因此联想到纳粹并不出奇。类似的现象也发生在斯洛伐克,听到该国极端民族主义政党――民族党的领袖扬・斯洛塔发表反匈牙利人的演说时,拉约什的感觉与凯尔泰斯并无不同。“但我不会把斯洛伐克形容为一个被极右言论统治的国家,或者反犹主义左右了公众。尽管我们确实存在着反犹主义,以及对吉普赛人、对同性恋的仇视。”
关于如何面对历史,哲学家霍尔考伊・赫尔歇・费伦茨(Horkay Horcher Ferenc)说:“我们往往有意伪造和隐瞒,一如欧洲大多数的民族和文化。”怎样面对历史,事关所有政治和文化群体的基本利益。以政治正确设立禁忌之举是绝对有害的,但另一方面,凯尔泰斯对匈牙利的严辞批评乃出于德国人和犹太人的立场,而要想使批判可信的唯一途径就是自我批判,即便是最好的作家,也需要如此行事。
谈到凯尔泰斯对战后几十年匈牙利文学的轻视,拉约什说:“我也认为匈牙利现代文学是个空白,后来才出现了凯尔泰斯・伊姆雷、纳达斯・彼得(Nádas Péter)和艾斯特哈兹・彼得(Esterházy Péter)。”至于目前的这种争议是否会伤及凯尔泰斯在匈牙利读者中的形象,作家马顿・拉斯洛(Márton László)强调:“凯尔泰斯・伊姆雷是个作家,不是煽动分子。事实上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作家,写出了许多有国际影响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再过二十年、五十年,也不会过时。作家伊万・山多尔(Iván Sándor)也鼓励读者多读凯尔泰斯的书,而不要太受其生日谈话的影响:“也许读到他的小说或随笔,读者就会想:‘好了,伊姆雷,这才是你嘛!’”
凯尔泰斯本人也做出了一些补救之举。他对匈牙利多瑙电视台表示,匈语媒体的翻译“完全篡改”了他的本意,看到那些译文时,他大为震惊。
“当然了,我说了些批评性的话,可我的批评无意伤害国家和人民,我是出于善意。”他说,“我的批评被当成了叛国声明,可它们不是。如果我对匈牙利――我的祖国――还能派上些用场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在节目中,80岁的凯尔泰斯一再强调,匈牙利是他的祖国,他生在匈牙利,是匈牙利公民,并且始终用匈牙利语写作。
1929年11月9日,凯尔泰斯・伊姆雷生于布达佩斯,少年时代曾因犹太人身份,先后被关入奥斯威辛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晚年移居柏林,2002年因其作品“保存了个人反抗历史之残暴强权的脆弱经历”,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并成为唯一一个获得该奖的大屠杀幸存者作家。
获得诺贝尔奖后,凯尔泰斯的多部小说分别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以“伊姆雷”和“伊姆莱”两个作者译名在中国密集推出,然而公众反响平平。事实上在大部分作品上市之前,其作者就被挑剔的中国读者忘记了。这再一次证明了过于沉重的大屠杀文学在中国没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