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敏感忧郁身体孱弱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卡夫卡晚生几十年,没有强悍刚愎的父亲与
第一次听到卡佛的名字,是在“海龟”小二的嘴里。不过,在觥筹交错、冷碟热盘的饭桌上,当我们谈论卡佛时,有些很不合时宜。当时,我只记住了小二用他这种经历的人绝对不会启用的情态副词对我说的一句话:“你一定会喜欢卡佛的。”
已知天命的小二的不容置疑的“一定”,引起我的好奇,回来便在网上搜寻到小二在文心社的专辑和豆瓣网上的一个卡佛小组,于是便慢慢知道了卡佛:一个喜欢用一串串有些莫名其妙的问句或陈述句做题目、用一个个“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疑问做结尾、贫困到不得不节省字数乃至情节却又喜欢不停改来改去的美国老文艺青年。
大约过了半年,肖铁翻译的卡佛的《大教堂》出版,一时,卡佛成了谈论热点:早婚、酗酒、穷困、破碎的婚姻、第二次人生、美国底层小人物的代言人、短篇小说大师、简约主义等等,都成了谈论卡佛时必不可少的内容。不过,我依然在翘首企盼小二的翻译。因为,这位收集了几乎所有卡佛资料的“卡佛迷”,在将卡佛的小说集以及各种版本的介绍一古脑塞进我的脑中、对比其中优劣之后,有些自得地告诉我,他正在翻译的集子是卡佛生前最后亲自选定的集子《我打电话的地方》,包括之前已出版的被认为是他最好的三十部小说和七部新创作的小说。在我把脑袋等歪之后,终于等来《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
与精装雅致的《大教堂》相比,自选集颇有卡佛风格(尤其是价格),老老实实地粗犷犀利,“雷蒙德・卡佛”几个结实的白字牢牢顶住黑色的封面,下面是卡佛最为著名的一张黑白照片,也是原版小说集封面的照片。记得有篇小说,一位女文青看到这张照片时,瞬间被卡佛长袖T恤下露出的汗毛浓郁、壮实性感的手臂所打动,不过,让我心悸的却是他的眼睛。对此,比目鱼有过精彩的描写:“在这张黑白照片中,卡佛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右手搭着椅背,左手放在桌上,他的眉头紧锁,眼睛死死地盯视着镜头,仿佛那里有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急需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出答案。可以想象,画面外的摄影师希望这位作家摆出一副潇洒的姿势、提供一个深邃的眼神,然而,我们最终看到的却是一个表情有些紧张的中年男子,他的肢体僵硬,神经紧绷,眼神中隐隐流露出紧张、困惑和焦虑不安。”
作为建筑工人、锯木场的锉工和餐馆女招待、售货员的儿子的卡佛,当然得需要底层劳动人民所必具的强壮体魄和充沛精力,因为其生活不如有产者的儿子卡夫卡舒适,甚至可以说相当艰辛;不仅没读到博士,连大学也是靠第一位妻子当餐馆女招待、电话接线员才得以完成的,甚至连第一台打字机也是妻子用包装草莓赚的钱买给他的。这似乎注定卡佛不能像卡夫卡那样坐在“地洞”里,浮想联翩,用艺术家的激情和哲学家的深刻来构建“城堡”进行“审判”,而只能选择“坐下来一次就能完成的东西”――短篇小说和诗歌,将长期生活的心酸、贫困与挣扎,转为对生活片段的沉静速写,且空白多多。
然而,无论是三次退婚终身未娶的卡夫卡,还是早早就承担起为人夫、为人父责任的卡佛,都于壮年死于肺部毛病的两人似乎都有着不善言辞逃避现实的严重倾向,而写作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遁隐之路和言说方式,他们的小说便是他们的“祷词”,是他们同一种孤独与挣扎的两种言说。
孤独、焦虑与绝望,对于熟悉卡夫卡作品的人来说,早已不新鲜,甚至已成为卡夫卡标签。不过若剖去卡佛小说的外衣,就会发现,那些锯木场工人、餐馆女招待、倒霉的推销员、旅馆清洁工、汽车修理工、失业者和家庭主妇等等,那些酗酒、烂醉,没完没了地开着电视,生活沮丧,在贫困与无聊中度日的老百姓们,其实就是卡佛,所有的人物就是卡佛一个人,小说和他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距离――小说中那些逼仄狭小的生活场景如乱糟糟的家和小酒店咖啡馆等,就是卡佛的生活场所,那些形形色色的普通人物就是卡佛本人的不同侧面――而不存在一个俯视众生悲悯万物的作者卡佛(这或许便是谈论卡佛小说时,不得不联系他糟糕的个人生活和破碎的婚姻,以及酗酒、破产、失业、争吵等问题的原因吧。不过,卡佛生活境遇改变后的后期创作,如《大教堂》中的作品,就开始有些不同)。他那平淡、节制,甚至有些粗糙的叙述,犹如卡夫卡的小说一样,仿佛就是他个人的自言自语,一个被生活打败的人带着一点无奈的幽默,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自己的故事。只是生活优越时间充裕而生活更加逼仄的卡夫卡,走得更远更深,将内心的孤独、恐惧、绝望投射到现实生活中;而卡佛却如快照似的将生活片段凸现出来,将生活与现实混为一体,“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让人能在某种程度上和自己联系在一起,被感动被提醒,也让人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那种孤独、焦虑与绝望,以及一种淡淡却又挥之不去的荒谬感,这种荒谬感不像卡夫卡那么变形夸张,却像一根鱼刺似的,带着天性乐观的美国佬的黑色幽默,刺入惯常熟悉的生活,让人不得不放声大笑,否则就得放声大哭。如洛伊德的“耳垢”(《小心》)、那只讨厌的孔雀和丑陋的婴儿(《羽毛》)、四个不停往嘴里塞不同垃圾食物的家伙(《阿拉斯加有什么?》)、哑巴的死(《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这种弥漫在身边的荒诞事情,被卡佛简单直接、不动声色、刀不血刃地轻易挑了出来,其效果似乎并不亚于卡夫卡不可解的寓言,而又更明白晓畅。
在父亲粗暴干涉下,卡夫卡偷偷坚持的写作可谓是一个奇迹;几次因酗酒差点丧命而后又写出那些酗酒小说的卡佛,“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卡佛自语)。内心的破碎与外在生活的格格不入――这或许是两人最相似的地方,也是其荒谬感的共同来源。这也让卡佛的小说,即便贴着简约主义的标签,也像卡夫卡的小说一样,成为最复杂的小说,一种不是卡夫卡式也不是任何其他作家式的卡佛式的小说。若要了解卡佛,最好的办法就是扔下这堆废话,直接去找卡佛本人。我相信,一定能如小二所说:你一定会喜欢卡佛的。另,小二,即《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译者汤伟的网名,一位80年代遗留下来的、有些令人嫉妒的文学不老青年。
相关图书
《大教堂》,[美]雷蒙德・卡佛著,肖铁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