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北京大学历史系二楼一间小办公室的门,霜染双鬓的沈志华正坐在大办公桌前。头发很厚,脑袋很大,声音是低沉的,眼睛里放着光。沈志华的相貌、表情和气质都很平整,看得出豪迈,看不出坎坷。可见,人是不可貌相的。
沈志华多年的研究聚焦于冷战史,而他本人的生平,恰恰是他与时代和历史的一场持续冷战。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作为一个革命家庭出身的孩子,沈志华似乎理所当然会有灿烂顺溜的人生,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从熊希龄创办的香山慈幼院小学,到北京四中,他成绩优秀,一帆风顺。初三时开始文革,他是响当当的“红五类”,早早参加红卫兵大串联,六次出游,跑了大半个中国。1968年作为在校生应征入伍,避开了“上山下乡”。在部队,沈志华是海军航空兵,有技术、有文化,受重视,春风得意。
1971年,命运给了沈志华第一次打击。他正准备入党、提干,却突然被宣布复员。多年后他才知道,是一个与他根本就素昧平生的中学生,信口说他是“五一六”分子,还打死过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于是如此处理。
复员到北京石景山发电厂后,沈志华当上了锅炉车间的检修钳工。消沉了一段时间后,他振作起来要当工农兵学员。近两年的时间,他每天坚持自学三四个小时,练习本摞起来比椅子高。他一直偏好数理化,立志当科学家。
1973年的大学招生增加了文化考试,沈志华数学考了满分,成绩是全考场第一,清华大学负责招考的老师专门到厂里给了他承诺。谁也想不到的是,辽宁出了个白卷先生张铁生。清华后来录取了一名起重工,四门功课加起来15分。
这是沈志华人生遭遇的第二次打击。如果说上一次打击使他因悲痛而消沉,那么这一次,他则是从愤怒转向思考。沈志华将数理化课本和练习本付之一炬,立志改学社会科学、马克思列宁主义!要搞清楚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们要什么样的国家、社会和生活!
人生第三次打击来得很突然。沈志华有一点不像他父亲,他不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这给他带来了厄运。就在他调任厂党委政治部宣传科任干事,成为“优秀理论教员”,即将入党之际,1976年3月,他被捕了,罪名是“散布政治谣言”。在狱中,沈志华逐字逐句研读《资本论》,直到唐山地震,在公安部工作的父亲才出面让人放他回家,回到工厂。
他看了不少“灰皮书”,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戴高乐的《战争回忆录》、朱可夫的《第三帝国的兴亡》、《马歇尔报告书》、《隆美尔战时文件》等。书中记述的历史和中国历史教科书说得不一样,这让沈志华产生了巨大的困惑。他想通过学习历史来搞清楚。
文革结束了,沈志华却因为政审原因不能参加高考,北京市公安局不给他平反的理由是,他们根本就没抓过沈志华,没有他的案卷材料,如何办理平反手续?几经辗转争取到“历史清白”后,正好赶上1979年,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历史系第一次招生。经过一番努力和波折,沈志华考取了。读研究生的几年是沈志华的快乐时光,他的专业从非洲社会主义转向苏联史,后者成为他一辈子的研究兴趣和方向。他如鱼得水,不到三年时间,就在《世界历史》、《社会科学战线》、《世界史研究动态》上发表了七八篇论文,其中一篇关于历史研究方法论的论文还被《人民日报》摘要转载。
1982年5月,沈志华完成硕士学位论文《新经济政策与苏维埃俄国向社会主义过渡》,正准备提前答辩。人生第四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打击从天而降。1982年,他因为与一个美国女博士生的交往,再次入狱,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
经过一段时间的绝望和怅惘后,他终于镇静下来。在牢房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学术。他决定将三万字的硕士论文扩充成一本书。没有笔,他从《列宁传》里得到灵感,把牙膏皮撕开、铺平、擀薄,搓成一个卷。牙膏皮含铅,还真能写出字来,只是笔划不明显。就这样,沈志华用两个月时间在《列宁选集》的边角空白处完成了大纲。它后来成为沈志华的第一部专著。
在北京第二监狱劳改农场服刑的那段时间,被沈志华描述得很美好,他能接受外界送书,劳动之余能看书写作,差不多每天写8000-10000字。“那些日子,好不自在。”他甚至说,监狱真是做学问的最佳环境。
1984年5月22日,沈志华出狱了,没有公职和学籍,生活没了着落,甚至因为没有单位介绍信而不能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好在他可以下海做生意。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健康的人生观、坚定的自信心、顽强的意志力。这三条支撑了我生活的平台。”沈志华说。他在大街上推车卖过水果,体会秦琼卖马英雄末路的辛酸。也曾帮农民办加工厂,协助大邱庄建立农场。1985年春,他南下深圳。没钱租房,就借住在人家门厅里,做最底层的工作,给老板拎包。他倒过钢材、摩托车,贩过电视机、摄像机,做过棉布生意,玩过股票,做过经纪人,自己开过小公司,被港商黑过一万八美元的利润,也被新加坡商人重用过。最后做黄金生意,赚得满钵满罐。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感到生活没劲,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自己的归宿。他的价值观已经定型,他需要成就感。他天生是书生,他的归属是学术。多年后,他的自传就取名为《我的书生路》。
1987年底,得知有机会审编一套翻译外国学术名著的“二十世纪文库”,沈志华马上放下公司事务回北京。他对器重他的董事长说:“我一定要回到学术界。”他在一间小屋里啃着方便面,玩命编书。不到一年时间编了62本书、近2000万字。书编完,人就病了,眼睛也不行了。
他还干过学、商结合的一个项目:出资40万元组织编写文白对照全译本《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因为营销得法,这套书前后销出了十几万册,还进了中南海。沈志华的个人财富也因此大幅增至百万量级。更重要的收获是,他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中华书局的李丹慧,成就了一段至今幸福美满的婚姻。
1992年,沈志华已年过不惑,毅然离开历尽艰辛、成绩不俗的商海,回到阔别多年却日夜牵肠挂肚的学海,创办“华夏文化史研究所”、“东方史学会东方历史研究中心”、“北京东城历史学会”等民间研究机构,重新开始史学专业研究。
就在这时候,历史给了沈志华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俄罗斯对前苏联历史档案的解密。这是历史学和档案学界有历史意义和轰动效应的大事,不仅为苏联史研究,也为整个20世纪的世界史研究,提供了极重要的第一手资料。令各国学者欢欣鼓舞、兴奋不已。随着前苏联档案解密,20世纪最后10年,“冷战国际史”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的学术增长点”。沈志华回归学界,正赶上了这个新学科的崛起。可谓躬逢其盛。
沈志华一直有“档案情结”。早在读研究生时,他的导师齐世荣教授(时任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主任,后任首师大校长)就教导过:“写一篇1万字的论文,必须要看100万字的史料。”一切从史料出发、靠史料说话,这是沈志华从一踏入史学殿堂的门槛,就记住了的道理。早在1993年,沈志华就得到了俄罗斯大规模解密前苏联档案的信息,他准备大规模、有计划地收集并编纂苏联历史档案集。当时,他在体制外,不可能争取到有关方面的资金支持,他的办法是:自己出资。
1994年10月和1995年3月,他个人筹集资金,分别在深圳和北京大兴召开了两次不同规模的学术会,向全国学者呼吁重视苏联档案解密,因为只有根据苏联的档案文献,才能认识历史上真实的苏联;只有认识了真实的苏联,方能吸取苏联的经验和教训。随后,他成立“苏联历史档案集”课题组,组建《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编委会,并于1995年10月,一行四人飞往俄罗斯,踏上了北上取经之路。
一到俄罗斯就发现,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了半拍,美国和一些西方研究机构早已闻风而动,抢先进行收集。“取经”的困难和花销也超出想象。他们在俄罗斯一个普通宾馆的第一顿饭,就花了几百万卢布,折合480美元,沈志华当时就有点傻眼。于是,大家决定到莫斯科郊外的农贸市场采购生活用品(市区的价格特贵),自己做饭。
查阅档案和复印档案,更是麻烦多多,花费多多。俄罗斯档案馆官僚主义的机制和作风还在,8点上班,工作人员常11点才到,一点到两点又要午休,4点一到,下班走人。一个工作日能看档案的时间常常才两三个小时,调档的过程还慢得急煞人。这样查一个档案馆就得三四个月,将俄罗斯四个主要档案馆查下来,少说也得一年。挪威有学者带着学生待了6年,可人家是有资金资助的呀。
复印档案的费用也难以承受。他们是“外国人”,复印费每页1~2.8美元不等,一次例行的苏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纪录六七页,复印要十几美元。复印一万份档案至少需十几万美元。他们一方面摘抄、整理档案目录,跑各大书店,凡是俄罗斯出版的档案汇编统统买回来。另一方面,沈志华请俄国同行用“国内价”复印档案,报酬是几百美元劳务费和北京带去的几箱茅台、二锅头。
3个月时间,他们从俄罗斯四个主要档案馆复印了需要的大量档案。1996年4月,沈志华又去了一趟俄罗斯。用同样的方法,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由于俄国档案的开放程度有所收缩,1996年10月,沈志华又动念去美国收集苏联历史档案。“要说档案开放最规范、档案收集最便利、档案利用最有效的,还是美国”。在美国查阅和复印档案,比在俄罗斯方便得多。没有身份限制,复印方便,只收十来美分的纸张费,甚至免费,工作人员的服务也热情细致。
为了抓紧时间,沈志华和朋友总是一开馆就进去,一直干到下午闭馆,中午就用三明治就凉水对付,累得回到宾馆只想睡觉。
1998年,沈志华又去了一趟美国,跑遍美国国家档案馆、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国家安全档案馆和几个总统图书馆。两次美国之行,沈志华共带回复印的苏联档案十多箱,比从俄罗斯带回的还要多。
经过努力,通过各种渠道,沈志华收集、复印、保存着前苏联历史档案15000余件。
2002年8月,社科文献出版社推出了《苏联历史档案选编》,34卷、36册、227个专题、近2000万字。这是我国编译出版的第一套大型外国专门史资料集,收入自1917年十月革命至1991年苏联剧变,74年间苏联历史上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社会、文化等各方面的原始档案,第一手资料。社科院一位苏联史专家说,有了这批档案,不仅苏联史要重新认识和书写,对20世纪世界史和国际关系史也要重新思考和评价。
为了收集、编译、出版这套档案选编,沈志华经历3000个日夜,耗尽了十年商海沉浮积累的140万人民币,还熬白了头发。
此后,沈志华还收集了其他历史档案,出版了3大卷《朝鲜战争:俄国档案馆的解密文件》等9种专题档案资料选编。
他收集历史档案,为的是给同行研究,所以全部公开。他将全部档案复印件自费复印一份,送给北京大学图书馆(后转入北大历史系资料室)。2005年到上海任教,又自己开车,把整套档案复印件从北京拉到上海,放在华东师大国际冷战史研究中心。他在北京南郊的住家也是“档案室”,来自国内外的学生和学者川流不息,沈志华不管是否相识,一律热情接待,免费提供复印,还管吃、管住。他家的复印机,不知道用坏了多少台。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其实,一个国家限制档案开放的做法,最终受害的是自己。同一个事件,你不解密,人家解密,研究者只能利用国外档案进行研究,不仅话语权旁落,而且难以全面展示历史真相。
苏联档案的开放促进了冷战史的研究,并发展出“新冷战”(New Cold War)概念。朝鲜战争研究近年来形成高潮,成为冷战史研究中最深入的一个课题,就是因为相关档案解密最多。其他专题研究也因为有了新档案资料而呈现出新气象,范围涉及中苏关系、中美关系、冷战的起源和结束、苏联与冷战的关系,以及马歇尔计划、苏南冲突、共产党情报局、柏林封锁危机、印度支那战争、东柏林骚动、波匈事件、华约与北约的对抗、台海危机、柏林墙危机、古巴导弹危机、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美苏限制战略武器谈判、阿富汗战争、波兰团结工会、核武器的研制与核政策问题等。
新冷战史研究促进了档案交流和研究中广泛的国际合作,而各国研究者的学术关怀,首先和重点在于重新描述历史过程,重新构建历史事实。过去,由于意识形态的对立和档案文献的缺失,冷战双方的研究者看不到铁幕另一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历史信息是片面、虚假,甚至被歪曲的。现在,双边的档案文献都可以看到,在基本史实的认定方面便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比如,过去人们都认为,波兰十月危机初期,毛泽东的反对立场迫使赫鲁晓夫做出了从华沙撤兵的决定。现在我们知道,10月19、20日,苏共中央决定放弃在波兰的军事行动时,毛泽东还不知道华沙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最早为国际学界所知道,是解开了1950年10月2日毛泽东给斯大林的电报的疑团。中国和俄罗斯总统档案馆各存一份,前者明确表示中国决定派志愿军入朝参战,并说明了出兵部队的数量、出动日期和初步作战方案;后者却列举了数条理由,说明中国暂时不能出兵。国际上有学者怀疑中国文件的真实性。沈志华通过考证和访谈,提出两份电报都是真实的,中国保存的电报是毛泽东亲笔起草但没发出的,原因是当时中国领导人内部有意见分歧。
沈志华认为中国虽然不得不参加朝鲜战争,但1951年1月13日取得三次战役胜利后,中国如果接受联合国提案,进行停战谈判,在政治、外交和军事上是最有利的。但毛泽东制定了超越现实的战略方针,错失良机,导致战争又延续33个月,中国从人员伤亡到政治、外交、经济各方面都多付出了很大代价。
他不刻意要帮谁说话,也不要刻意颠覆什么,他只是本着“言必有据”的学术准则,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无论这话会讨好谁或激怒谁。作为没有单位、没有学历、没有正式职称的“三无”民间学者,他所做的一切工作,得不到体制的帮助和支持,也不受国家现行科研体制的制约。有学者说,沈志华存在的意义,在于他代表了中国当代历史研究的一种民间化趋势。他的观念和他本人都溢出了“格式化史学”的范围。作为民间学者,他没有“义务”通过裁剪史料来“证实”预设的历史结论,完全凭个人学术兴趣和历史激情展开研究。他只要说清楚事实,发现被有意无意忽视的事实。事实自己会说话。
如今的沈志华,是华东师大的教授。之所以于2005年回到体制内,是因为:第一,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如今不再是一个人埋头做学问,而是要拉出一支新冷战史研究的队伍,要为这个新兴学科的建设出力,这不是他一个人能独立完成的事,他需要一个更大的平台。第二,他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在商海里,钱赚起来超过沈志华的预期;在学界,钱花起来也超出他的意料。他的几百万已经变成了几万份档案、每年一次的学术会、资助出版的著作、北大办公室的电脑、学者们国内外几度往返的机票……历史学真的是富人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