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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理•鲁迅•俄国文学在中国

2009-12-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主持:顾钧

■嘉宾:蓝英年(翻译家,俄罗斯文史专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孙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鲁迅博物馆馆长)

果戈理的人物还活着

顾钧:今年正逢果戈理(1809―1852)诞辰200周年,果戈理又是鲁迅最欣赏的作家,所以想请两位专家就果戈理、鲁迅以及俄国文学在中国这样一个话题来进行讨论。先请蓝先生谈谈果戈理,您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作家?

蓝英年:今年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的“果戈理年”,全世界都在纪念果戈理。1952年纪念果戈理逝世100周年,也是全世界的。这和今年正在举办的“俄国年”有所不同,“俄国年”只是中俄之间的。果戈理无疑是世界性的作家,但他的作品并不像巴尔扎克《人间喜剧》有那么多人物,像欧也妮・葛朗台、夏倍上校、邦斯舅舅……果戈理作品中的人物并不多,《死魂灵》里面除了乞乞科夫,就那么几个地主,但这几个人物是永远鲜活、永远不死的。再如《钦差大臣》中的那个赫列斯塔科夫,到处吹牛撒谎,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觉得这不是撒谎了。这种人现在在俄罗斯还依然存在,所以说果戈理作品中的人物生命力太强了!作家已经死了,但他笔下的人物还一直活着,这就说明这个民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这个民族的国民性问题还依然存在。

顾钧:从这种情形我们太容易联想到鲁迅。鲁迅的作品现在也还非常有生命力,也就是说鲁迅揭露的中国人的国民性弱点,现在有不少还存在着。就这一点来说,作为伟大的作家,鲁迅和果戈理是不是有相通之处?

孙郁:鲁迅受果戈理的影响是无疑的,他自己就说过《狂人日记》是受其影响的。鲁迅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俄国文学,《域外小说集》中就有好几篇,在《摩罗诗力说》里也提到了果戈理。鲁迅非常喜欢果戈理,晚年还翻译了《死魂灵》,并自费印行《死魂灵百图》。果戈理的那种讽刺手法对鲁迅的影响很大。在中国文学方面,鲁迅很喜欢《儒林外史》,《儒林外史》也突出地运用了讽刺手法。

  蓝英年:《儒林外史》和果戈理的讽刺还不一样,果戈理的讽刺更辛辣。

  孙郁:对,果戈理的讽刺更具有力量。《钦差大臣》中的讽刺,太辛辣了!而《钦差大臣》中所讽刺的问题在现在的俄国依然存在。

  蓝英年:《钦差大臣》之所以能上演,和尼古拉一世以及当时的一些王公大臣把果戈理当成弄臣有关系。果戈理不是弄臣,但他们把果戈理看成弄臣――弄臣的一些荒唐行为是可以原谅的。果戈理写了《钦差大臣》,沙皇尼古拉一世带领王公大臣去观看,本想娱乐一下,但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脸色越阴沉,看完后尼古拉一世说:“大家都挨骂了,而挨骂最多的是我。”他虽然说了这样的话,果戈理却一点事也没有。这就说明权贵们都把果戈理当成弄臣。在欧洲,对弄臣一向是相当宽恕的。另外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果戈理的婚事。果戈理活了43岁,一辈子没结婚。他曾经爱上一个女人,这个人的父亲――著名的公爵维耶利戈尔斯基,是沙皇的近臣。公爵热爱文艺,果戈理的《死魂灵》能够得到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批准出版有赖于他的大力帮助。他欢迎果戈理到他家去朗诵作品。但是当果戈理爱上了他的女儿,并向他的女儿求婚时,公爵一下子就怒了,从此禁止果戈理踏进他家门一步。果戈理正是从此患上了忧郁症。这个事实说明在公爵眼里果戈理是弄臣,但果戈理显然不是。

鲁迅的《死魂灵》翻译有问题

孙郁:鲁迅晚年在身体很不好的情况下,友人请他翻译《死魂灵》,他竟然接受了,我觉得鲁迅对果戈理有一种情结。

蓝英年:鲁迅虽然非常喜欢果戈理,但他翻译的《死魂灵》有些问题,特别是第7章。第7章讲的是社会上有两类作家:一类作家歌功颂德,另一类作家真实地再现生活。第一类作家受人吹捧,生活得非常好;第二类作家受人打击,很不得志。但鲁迅翻译的第7章,根本看不出这个意思来。再有,有的话译错了。比如果戈理说有些女人在某些方面讨人喜欢,有些在一切方面讨人喜欢,而鲁迅却译成“也还漂亮的太太”和“通体漂亮的太太”,这意思就不对。

  顾钧:用我们今天的标准来衡量,鲁迅一生基本上没有翻译过可以称得上是名著的作品,他翻译的唯一一部古典名著恐怕就只有《死魂灵》了。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鲁迅是在晚年身体不好的情况下翻译这部巨著的,并且他还带病坚持翻译了第二卷,而一般认为第二卷远不如第一卷。

蓝英年:第二卷已经是残稿了,是根据别人的回忆整理出来的。

  顾钧:鲁迅虽然直到晚年才开始翻译《死魂灵》,但他从在日本留学期间就开始关注果戈理了。

蓝英年:我记得我看过周作人的一篇文章,谈鲁迅与果戈理的关系,说鲁迅受到了果戈理很大的影响。

孙郁:我认为鲁迅对果戈理的喜欢超过了夏目漱石。周作人的观点是鲁迅受到过夏目漱石的影响,认为《阿Q正传》中有夏目漱石《我是猫》的影子。事实上,在这两者之间鲁迅更喜欢的是果戈理。这跟果戈理讽刺俄国社会等级制等社会病态有关。当然夏目漱石也讽刺了日本社会的某些病态。但中国和俄国的情况更像,特别是在国民劣根性方面,有些东西真的很像。

顾钧:但鲁迅对果戈理的东正教思想好像并不喜欢,甚至有所批判。俄国作家的宗教感情一般都比较浓厚,果戈理尤其如此。

蓝英年:果戈理和他母亲一样,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教徒。他认为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比如说,他妹妹说谎,这是上帝的意旨;农民要干活,也是上帝的意旨;甚至他自己得痔疮,还是上帝的意旨――上帝要折磨我。他最后还访问过耶路撒冷。他向尼古拉一世提出,他要访问耶路撒冷,要求尼古拉一世给他办个护照,这个护照要保证他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有人接待。尼古拉一世说他做不到,因为经过的有些地方根本不是俄国的领土,比如土耳其,他怎么能要求土耳其接待果戈理呢?但最后,尼古拉一世还是答应了果戈理,凡是有俄国使馆的地方都接待他,这样果戈理参拜了圣城。他的东正教思想是根深蒂固的。

俄国文学让鲁迅感到亲切

  顾钧:从大的方面来看,俄国文学对中国的影响是巨大的。从晚清到五四,俄国文学翻译得不算多,但五四以后,俄国文学作品进入中国是最多的,超过其他欧洲国家的文学。可以说整个现代中国文学深受俄国文学的影响,这一现象值得关注。

蓝英年:俄国文学在20世纪对中国的影响最大,这里面有政治方面的因素。从1949年到1957年这段时间,凡是苏联的作品我们都翻译,不管是什么样的作品,很多是毫无意义的作品。改革开放后就好多了,特别是“白银时代”的不少好作品也被翻译了过来。在这之前也曾经翻译过一些,这就必须提到上海的时代出版社,罗果夫是社长,姜椿芳、戈宝权是左右手,苏联文学的主要译者如草婴、蒋路、张梦辉都参加了翻译工作。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从历史上看,俄国的封建统治时间很长,这和中国很相似,这也深刻地体现在文学上。

顾钧:鲁迅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到,俄国文学教会我们懂得,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压迫者,另一种是被压迫者。这种情形可能在俄国看得尤其分明,这是不是特别能引起中国人的共鸣?

孙郁:我是这样认为的:鲁迅当时为什么对孔教不满?这其实和俄国文学有关系。鲁迅觉得中国儒家的那一套有问题。这首先表现在人不能正视现实,互相吃人,我吃人,别人也吃我。再就是整个社会上,官的意识和匪的意识浓厚,鲁迅在《学界的三魂》中批判了官魂、匪魂,提倡民魂。他对旧有的主奴关系也进行了尖锐的批判。鲁迅所有的选择都和中国固有的观念相反,他除了从尼采、克尔凯郭尔那里获得精神上的支持以外,我觉得西方小说,特别是俄国小说始终在冲击着他。俄国小说中的那种忧虑、绝望、惊恐以及对忧虑、绝望和惊恐的反抗,是他获得力量的重要来源。俄国一方面集权很厉害,另一方面文学作品里面又有一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包括无政府主义,像鲁迅翻译的《工人绥惠略夫》中就体现了强烈的无政府主义。鲁迅提到过巴别尔,另外还翻译过不少“同路人”的作品,其中都有一种对旧社会制度的讽刺。我觉得正是在同样的封建压制下,俄国的作品更让鲁迅感到亲切,这些作品正好能使他抵抗儒家的陈规陋习。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鲁迅在日本留学多年,精通日语,也翻译过不少日本的作品,但他对日本文学并不亲切。让他感到亲切的是俄国的作品,是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迦尔洵等人的作品。对于一个东方的战士来说,俄国是有参照意义的。可以说,俄国疾风暴雨式的革命对鲁迅是有吸引力的,鲁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主张用暴力的,主张对恶人用恶的办法,所以这导致了当时和后来有些人对鲁迅的微辞,说鲁迅太俄国了。

谁是俄国文学的源头

顾钧:鲁迅的思想很复杂,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评价,但他小说高超的艺术成就是一致公认的,他作为中国新文学的源头也是毫无疑义的。在俄国,普希金一般被认为是俄国文学的源头,但现在也有学者认为果戈理的成就实际上比普希金更大。

蓝英年:果戈理是俄国文学真正开始的源头。在此之前普希金写过很好的诗,也写过小说,像《别尔金小说集》,但他的作品实际上和法国的作品很相似,跟果戈理的就完全不一样。应该说,果戈理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人。果戈理和普希金认识,是朋友,《钦差大臣》、《死魂灵》这两个题材原来都是普希金的,在跟普希金谈话后,果戈理拿来作为自己创作的题材。这种情况还不是偶一为之,果戈理属于那种不喜欢深入生活的作家,却特别喜欢在跟别人的谈话中听取有意思的东西。果戈理曾对别人说,听有趣的谈话就像吃冰淇淋一样愉快。

  顾钧:鲁迅曾说过,果戈理笔下的地主形象非常生动,而农奴形象则很一般。

蓝英年:可以说,农奴在果戈理眼里都是白痴,就是给地主干活的人,又懒又无知。在果戈理笔下没有人民,他也不会写人民,他的笔下没有一个有意思的人民形象。

  顾钧:还有一点,果戈理批判的对象只局限于地主,都是中层或中下层地主。他并没有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高层。他不讽刺沙皇,也不讽刺大臣。虽然他写了《钦差大臣》,但那个“钦差大臣”是假的。对此您怎么看?

蓝英年:果戈理为人有不少缺点,在生活中他像他讽刺的人物那样喜欢吹牛,也喜欢溜须。在现在保留的果戈理给大贵族的信中,充满了阿谀、肉麻之词,以此请求大贵族给予他生活上的帮助。其实当时以果戈理的身份,只要随便写篇文章就能有稿费。但果戈理宁肯以阿谀的口吻向一些贵族“乞讨”,也不随便写东西。但作为一个艺术家,果戈理写作非常严谨。他写一篇文章,第一遍写完后,要过段时间再修改,改完后重抄一遍,然后再过段时间再改,改完后再重新抄一遍……如此反复8遍!他征求意见的方式也非常有意思。他绝不愿意听那些吹捧的意见,而渴望不喜欢他作品的人的严厉批评。他曾把《死魂灵》中的几个章节读给当过省长的一位大官僚听。朋友告诉果戈理,这位大官僚对文学一窍不通,也不喜欢果戈理。但果戈理还是坚持读给他听,对此果戈理解释说:“我把自己的作品读给他听,就是因为他不喜欢它们,对它们抱有成见。如果我的作品让他笑了,那是真正的可笑,如果让他悲伤了,那是真正的悲伤,读给你们或者不论我写什么都一味赞扬的人听有什么好处呢?”果戈理做人有很多问题,但作为作家却十分严谨,他是一个复杂而充满矛盾的人。

俄国文学对中国的巨大影响

  顾钧:与果戈理相比,鲁迅的人格魅力要大得多。在俄国作家、特别是20世纪的不少俄国作家身上,我们也能发现这种魅力,像布尔加科夫、帕斯捷尔纳克,他们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能够坚持自己的信仰和原则,他们的人格力量和作品本身一起对20世纪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孙郁:是的。像《士敏土》(《水泥》)、《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恐惧与无畏》、《毁灭》、《前线》等作品影响了几代中国作家。革拉特科夫的《水泥》对丁玲、王蒙等作家的影响是那么大。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青春万岁》,再到《山乡巨变》、《暴风骤雨》,再到《乔厂长上任》,整个是俄国式叙述的中国版,即革命现实主义。但中国和俄国也有区别:在俄国的文学中能写出革命者的人性的不纯洁,而中国文学中的革命英雄则是高、大、全的形象。这一点特别值得注意。另外,当时中国人在接受俄国文学时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如鲁迅翻译《毁灭》,他更看重的是美谛克在战争中的复杂的心理,而不是革命文学。鲁迅更多的是注重这个小布尔乔亚在战争中内心的变化。因为鲁迅意识到:俄国有革命,中国也有革命,而且中国的革命不可避免,那么革命到来后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心理反应?鲁迅的这种思考为期不短,从介绍勃洛克的《十二个》一直到他介绍叶赛宁,也包括翻译《竖琴》。《竖琴》中并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的内容。鲁迅为什么总是关注这样的作品?就是因为鲁迅本来是一个旧营垒里的人,革命以后,像鲁迅这种类型的人是什么命运?鲁迅考虑革命到来后知识分子命运的问题比考虑革命本身还要多。

未来的中俄文学交流

  顾钧:我们谈了很多历史,那么对于21世纪中俄文学间的交流,您怎么看待?

蓝英年:关于交流,我认为是中国一头热。20世纪以来,中国介绍俄苏的作品远远超过俄国介绍中国的作品。21世纪也一样。中俄文化交流一直是不平等的,即中国大量介绍俄苏的小说、戏剧、绘画和电影等,俄国介绍的中国文艺作品要少得多。19世纪俄国大作家的作品都介绍到中国来了,而苏联只翻译了中国的四大名著和《聊斋志异》等作品,鲁迅只翻译了他的小说,郭沫若只有一本,并且印数很少。现代作家我只见过钱锺书的《围城》,当代作家我见过王蒙、冯骥才等人的译本。我的见闻未必准确,但两国介绍文化作品不对等是不争的事实。俄罗斯当代作品我们介绍的仍然不少,但俄罗斯几乎没介绍过中国当代作品。中国读者对俄罗斯作品熟悉的程度远胜俄国人对中国作品的熟悉。中国六十岁以上的知识分子都读过苏联小说,可大多数俄国人只知道《金瓶梅》(不见得读过),其他作品就不知道了。造成这种情况有政治原因,在“一面倒”的国策影响下,苏联什么书都往中国介绍,包括侮辱中国的书,如《旅顺口》。另外,俄国人更倾向欧洲,这也与他们的传统有关。缺乏资金也是一个问题,由于经济等问题,现在俄国主要出版本国的作品以及欧洲的一些畅销小说。

  顾钧:19世纪和20世纪俄国出了很多大作家,如果戈理。可以说俄国有很丰厚的文学传统,您认为21世纪的情况会如何呢?

蓝英年:现在俄国有不少新作家,只是我们不太熟悉,他们会不会成为大作家还不好说,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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