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以前我与老毕谈过京剧泰斗周信芳的《徐策跑城》,我极赞。他当时的说法吓我一跳:“不行,周信芳这出戏可是真比不了蒲剧的阎逢春!做功差多了,唱也差。”我颇不以为然。读了他这篇文章,我信了。蒲剧迷,或者晋南人,或者山西人,都该读一读这篇文章。这文章的题目是《终身艺人》,我觉得不够传神。我觉得该把第一个小标题作为文题,就是:《不可复制的阎逢春》。这里该有悲怆的意味。真的,我这个异乡人也为名伶阎逢春而自豪了。我觉出毕星星在这里为一个小剧种里的大伶人,大胆地而直率地说出心里话,这是晋南人的牛脾气。但是,这可也不是单耍犟脾气,他有论证。论,而且证。在这篇报告文学里,毕星星真是把阎逢春的艺术真功夫与周信芳的相比。比得是否有理?我觉得有理。当然这也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就是真正的专家,意见恐也难得一致,这里岂宜讨论,讨论岂有结果?我只是说,把阎逢春这种相对来说的“小人物”,发掘出来,给以肯定;在阎逢春去世34年之后,再向世人提出,予以肯定,是功德无量的事。而且不是一般地说什么“平反”、“翻案”,而是论证他的艺术贡献,把他推向“不可复制”、“到阎逢春这里,蒲剧已经唱完”的高度,这是有胆识的。我相信什么艺术都有终结的时候,古往今来,这不稀奇。问题是终结在谁的身上。
说起来,阎逢春(还有王秀兰)最后在《中国大百科全书》上,已经争得一个条目。也许,可以不朽矣。可是,只有这个条目怕是不够的。毕星星为他写的这个小小传记或特写,可以使这位晋南的名伶,生动地活在晋南人和山西人的心中和眼前。先说“纱帽翅”的功夫。背向观众,站在台上,头不动,肩不动,――纹丝不动;而头上的纱帽翅可以摇,两个一起摇,或一个单摇。上下摇,或者旋转摇。这是一绝。表现什么?人物的思考或焦虑。阎逢春上台必露这一手。后来上级说,这是“形式主义”,不许演。但观众不让。观众非看不可。后来弄到戏完以后,阎逢春卸装上台,再摇。观众这才欢呼而罢。作者引文学评论家李健吾的话说:“在阎逢春身上,形式主义已被形式所消灭。”说得真好。这是阎逢春的成就和威力。毕星星的文章还引证张伯驹的诗云:“跷工甩发并惊奇,帽翅飘来更可师。北乱南昆无此艺,却教绝技出山西。”张伯驹何人?那可是中国的一大雅人。不但是文物专家,也是戏曲名流。据章怡和说:“和张伯驹对比,父亲认为自己算是一个粗人。”张伯驹这位顶端雅士是这样激赏阎逢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也许是更重要的评价。再说阎逢春在《跑城》上与周信芳的对决。在上海,阎逢春唱此戏而请周信芳来赏。周不来。连请几日,不来。后来阎逢春声名大噪,周来了,看罢,就宴请阎逢春。周说:“要说《跑城》,我实在不如你。”此言是否属实,并无确证,但大可参考。
现在新世纪的头十年快要过去了。毕星星注意到,阎逢春一生唱戏,从来没有弄噱头。“他所长在在悲剧,多是人物受尽磨难,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悲惨境遇。……人要的是震撼灵魂,直指人心。有行家分析阎逢春的唱法,特点叫‘涩进’……”原来,他的嗓子也如周信芳那么哑哑沙沙的,故名曰“涩”。阎逢春死于1975年,在别人的“平反会”上,他兴奋过度。那时候他已经不能唱戏,像乞丐一样在采石场上砸石子,年龄并不大。冷静下来想想,我们要为之作出评价的伶人、艺人和文士,是不是还有一些?我忽然想到,后人写文章纪念他们,留住他们,使之常驻人们心中,这也会使我们的文化史更丰富起来。这样的人物淹没于文化史,难道不是常有的事吗?那实在可惜;也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