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为内地学界所熟识,大抵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1981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葛懋春、李兴芝编辑的《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上下册。上册系胡适各时期所写文章的选编,下册为唐德刚整理译注之《胡适的自传》。书前刊有“编辑
1993年,华东师大出版社重版《胡适的自传》,更名为《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大32开本,封面采用胡适照片,扉页刊有胡、唐二人的合影,出版社在“再版说明”中简要客观地介绍了胡、唐二人合作成书以及该著出版的经过。此时关于胡适的研究,在学术界已形成热点,真如孟夫子所言“彼一时,此一时也”。唐德刚的其他“口述历史”著作,在内地也得以陆续面世,开启了华人口述历史的先声,功不可没。
上世纪50年代,胡适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之请,就生平行事作口述回忆,唐德刚协助参入其事。胡与唐同为皖人,又同是哥大校友,真是机缘巧合,且在做“口述”之前,两人已结为“忘年交”。多年以后,唐据哥大当年正式录音之英文稿,辅以自己所保存且经胡适手订的残稿,对照参考,译出中文更详加注说,完成《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出版了很多著作,我却很少寓目,惟对《胡适口述自传》读得比较仔细,且在书里就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做过标识,这自然与我对胡适的关注程度有关。兹摘取其中一二例,循古君子之雅,“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自传》第二章“考试和书院教育”一节,胡述:其中一份张载的语录里便是:“为学要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是个完全中国文明传统之内的书院精神。唐注:“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九个字是笔者在当年笔记残稿中找出的。近查1968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张子全书》却未见此条。其稍近似者有:“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需疑。”(《大学・原下》)“闻而不疑,则传言之。见而不殆,则学行之,中人之德也。闻斯行,好学之徒也。见而识其善而未果于行,愈于不知者尔。”(见《正蒙・中正篇》)又“无征而言,取不信,启诈妄之道也。杞宋不足征吾言,则不言;周足征,则从之。故无征不信,君子不言。”(《正蒙・有德篇》)这些都是胡适之治学终身奉为圭臬的格言。然上述九字或出宋儒其他语录。宋代的道学是满清政府用以取士的官学。这个传统不但是被胡适之完全承继了,我国东南一带的文士所搞的儒学也全是宋明之学,此风至台湾而不衰!
按:此处学生继承了老师的存疑精神。唐生遍检《张子全书》而未果,遂疑此“九字或出宋儒其他语录”。判断正确!此九字出自南宋陆九渊之口,《象山集》卷三十五《语录》载:“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胡师一时误记,陆冠张戴也。
《自传》第七章“革命的导火线”一节,胡说:“实验主义”告诉我,一切的理论都不过是一些假设而已;只有实践证明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按:遥想批胡当年,气势不得了。俗谚“三十年河东又河西”,胡说原来非“胡说”,历史真能捉弄人!
唐德刚写胡适,还有一本《胡适杂忆》。乍看书名,感觉句式不对,以“胡适”作主语,本该是“胡适自己的回忆”,实际内容则是“唐德刚对于胡适的回忆”。所幸有“唐德刚著”,读者不会误解。其实,该著当初在台湾《传记文学》连载时,原题“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只是出单行本时改成此书名。唐著可读性极强,夏志清为之作序称赞道:“德刚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对于唐教授,不佞无缘识荆,但老早即听过旅美华人学者圈中人说起唐,称其率性而为,文如其人。
长期以来,许多研治史学者,文笔干涩几成通病,令人难以卒读。唐德刚著文则不然,信笔所至,洒脱不羁。可是笔锋太过润滑,且极尽诙谐调侃,反易使人对于史实“不放心”,产生“文胜质”之感,以致引发胡适故旧及门生的批评。旅美学者陈之藩对唐写胡就有不太认同的看法:“也不像他(唐)说的那样,不是丧家之犬。唐德刚的《袁氏当国》写袁世凯很详细,很多东西从前我不知道,写得很好。写胡适的就太轻佻,形容不出胡适这个人来,形容胡适的词不是很恰当。”(详李怀宇《访问历史》一书)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若是单就作文而论,“唐派散文”还真不是那些浪得大师头衔者所能与之比肩矣。
无论如何,欲了解研究胡适,不能不看唐德刚写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