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为译《智谋》寻找薛涛

2010-02-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袁志英 我有话说

瑞士人胜雅律所著《智谋》一书讲的是“三十六计”,上册发表后在西方引起轰动。截止到2000年,德文原版连续再版15次;发行40多万册;被译成10多种文字。有关的评论文章也是汗牛充栋:从北京的《人民日报》、台北的《兴华
月刊》、伦敦的《中国季刊》、莫斯科的《远东评论》、罗马的《中国人世界》、苏黎世的《瑞士军事汇报》、《体育报》,一直到德国的《明镜周刊》、美国的《花花公子》,都众口一词地赞扬该书。出版该书的美国企鹅出版社将它和伊索、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拉封丹等大家的著作相提并论。作者先后在荷兰、德国主持召开了3次国际东西方智谋研讨会。瑞士洛桑大学日尔曼学教授施瓦尔茨1997年在瑞士以“全世界都在施用计谋”为主题组织了一次流动性的展览,历时两年;该校精神病系试图用“三十六计”来研究临床病例。……《智谋》上册中译本1990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前后发行17万册,海峡两岸其他出版机构也紧随其后,接连出版有关智谋的读物。

胜雅律(Harro von Senger,1944-)祖上是贵族。19岁时生平第一次看到汉字,新奇、神奇、神秘之感一下子攫住了他。带着这样的感觉进入苏黎世大学法律系,伴随着六年专业学习的是与汉语的亲密接触,学汉语成了他调节、丰富业余生活的主要手段。毕业后第二年他成了一名律师,可律师的地位和高薪抵挡不住中国文化的魔力,于是他束装就道,来到台湾,在台大进修中国法律史,同时在台师大国语中心进修中文。有次中文老师随口说了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即引起他极大的好奇心,非得“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弄清其他35计不可,从此便和“三十六计”结下了不解之缘。

1975年8月,他终于踏上中国内地这片他向往已久的土地,先进北京大学历史系学习,后又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那时文革尚未结束,他订阅了但是允许“老外”订阅的所有内地报刊,“天天读”、“雷打不动”;大字报前总是闪动着他1米90的身影,这也曾是北大一景。他的阅读之投入远远超过“革命小将”。每发现一个计语,他都欢天喜地,小心翼翼地记录在案。在决定中国命运前途的严峻时刻,他却惊喜连连。两年后他“满腹计谋”地回到瑞士。在瑞士,他为西德和瑞士报刊撰写了大量介绍中国的文章,还为电台和电视台编制介绍中国的节目,后进入苏黎世大学法律系任教。西方学术界并非净土,凭借他的法律知识和计谋意识,他将所遇到的刁难和阴谋一一化解,最后成功地从法律系转到汉学系。1989年胜雅律被德国弗赖堡大学聘为终身汉学教授。

2000年《智谋》原版下册出版,人民出版社“两顾茅庐”,要我将其译成中文。面对多达800多页、约有70万汉字含量的一本厚书我颇多犹豫,最后约定再多找一些译者,由我校审和主译。没想到的是作者在书中所举例说上天入地,东方西方,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古今中外,搜求之宏富为的是坐实中国“三十六计”的深刻性、普世性、广延性。也可说世界古今文化在“三十六计”的名下来了个大会师。翻译西方故实,有的虽不熟悉,但一般都有案可查;参考书、工具书多,查出来译成中文即可。而中国故实呢?当时没和作者沟通好,没要来他所引证的中文原文。如何将德文译文还原成中文?径直将德文译文译转成中文?这样势必会失去原文的色香味,比如说,如果不知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根据德文译文很可能译成“如果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会很高兴”。这样的“变脸”该有多别扭!照此办理,韵味盎然的中国古诗也会变得不伦不类,索然无味。还有人名、地名、书名等等这些专有名词呢?函谷关能译成“韩谷关”吗?这能音译吗?刘向的《说苑》总不能将其译成《园子里的谈话》吧?!李渔和李玉都是明末清初人,也都是搞戏剧的,两者很容易混淆,但能混淆吗?更不用说将两人分别译成“李愈”和“黎誉”了!这样一来梨园界很难验明李玉与李渔的“正身”的。在校审过程中深刻体会到,“人多好办事”并非尽然。

一定要查证原文。所有的引文,所有的谚语、俗语、古语,所有的人名、地名、书名,所有的专有名词,都要查到原文。从网上查,从自己的藏书查,从亲友的藏书查,在学校图书馆查,在其他高校的图书馆查。最后上海图书馆乃是众译者最为经常的驻足之地。经过不懈的努力,绝大部分有关的德文译文还原成了中文原文。可还是有少量的“钉子户”久攻不克。

在翻译“反客为主”之第30计的第9个例说时就遭遇到阻碍。讲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Wang Junqing所写的小说Mit kalten Augen betrachtet。但中文原文是什么呢?使出浑身解数地海找,居然找到了,所谓Wang Junqing者即为王浚卿,此人外号“八宝王郎”;所谓Mit kalten Augen betrachtet就是他写的小说《冷眼观》。可是上哪里去借《冷眼观》呢?不参考原书,个中情事倒也能译个八九不离十,可所提专有名词呢?于是到处问,然而问谁谁也不知道,既不知王浚卿,更不知他的《冷眼观》;所问之人,几乎都是行家里手,都是中国文学的专家。《冷眼观》这个“冷门”热辣辣煎熬着我。一个偶然的机会,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情向蜚声中外的文学评论家陈思和兄问起王浚卿和他的《冷眼观》,没想到他一口就说出王浚卿是清末民初的文人,其主要作品是《冷眼观》,而且他的藏书中就有这部书。后来我从他家借来了《冷眼观》,回家的路上,满怀感激之情,紧紧地护持着这本书,仿佛得了神通,跨步格外高远。书中有两个主要人物,一为徐宝山,一为蔡金彪;里面还提到“春宝山堂”、“红帮大爷”,如没有原书为依托,所有这些还不知译成什么样儿呢。

第二个“钉子户”几乎使我陷于绝望的境地。那是在翻译“金蝉脱壳”所遭遇的困难。胜雅律首先引用了薛涛一首咏蝉的诗:

Rein wie Tautropfen?ihr klarer Klang von Ferne

Gleichmaessig herueberwehend, wie vom Wind zerstreute welke

Blaetter.

Ton ueber Ton,als meinten sie einander,doch jede weilt allein auf 

Ihrem Zweige.

薛涛乃唐代女诗人,幼时随父入蜀,后为乐妓,创制深红小笺写诗,人称薛笺。从德文中我一下子便辨认出了薛涛,可她这首咏蝉的诗呢?《唐诗三百首》里没有,各种《唐诗选》没有,《唐诗鉴赏辞典》里也没有。我甚至翻阅过《全唐诗》,大海捞针,翻翻就没信心了,网上更是找不到。问人几乎人人皆知薛涛,但大都不知《蝉》这首诗,知其诗,但也不知它“身”在何处。万般无奈,我曾将其译成自由诗:

  像露珠一样晶莹剔透,

从远处传来声声清脆,

阵阵秋风将

落叶拂吹;

它们一声接一声

似相互唱和,

只只都独栖一枝。

反复吟咏,诗不像诗。可它的“真身”又在何处呢?

有次德语文学年会在成都召开,我有幸躬逢其盛。抽空去成都有名景点望江楼游览,园子不算大,可望江楼倒很巍峨;引人注目的是四周墙壁都有壁画。蓦地见到一只蝉,一下子振奋起来,趋前观看。那蝉通体黑色,双翅透明,有如轻纱。那蝉似在鸣叫,发出金属颤动般的音响。这幅画还有句诗呢!“露涤清音远”,这不就是“像露珠一样晶莹剔透,从远处传来声声清脆”吗?紧接着便是“碧云天,黄花地”,秋风扫落叶的景象,题为“风吹故叶齐”,还不是“阵阵秋风将落叶拂吹”?!第3幅画是许多蝉,各栖一枝,争相鸣叫:“声声似相接”,亦即“它们一声接一声,似相互唱和”。然而第4句诗“只只都独栖一枝”却没法落实,这首诗也只有三幅画来表达。从公园的说明书中找到了第4句:“各在一枝栖”。实际上第3幅画已经蕴涵着后两句的意蕴。总起来说,这四句原诗是这样一来的:

露涤清音远,

风吹故叶齐。

声声似相接,

各在一枝栖。

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诗和我的译文相比,可说天上地下。如果找不到原诗,而以译诗为滥竽,该有多煞风景!原来薛涛曾居成都城郊浣花溪,后居城内碧鸡坊,这个望江楼就是纪念她的!

德语文学年会很成功,我也有很大收获,但我认为成都之行的最大收获还是望江楼一游薛涛《蝉》诗的发现。

后来经过沟通,作者胜雅律将其所引证的中文原文加以整理,一包包寄来。那年特热,七月流火,从我家四平路去鞍山路邮政局,无车可乘,领取一次,双脚来回,浑身湿透。领回后还要一一分发给译者,又是一番折腾。有的译者译着译着忽然不译了,打了退堂鼓;有的将翻译页码弄错,翻译撞车,如此这般,译者队伍和翻译内容不得不常常调整。由于上册翻译的经验,胜雅律还要对中文译文亲自查看,他的认真执着令人起敬,也为翻译质量加上了一道保险。翻译的过程也是和作者磨合的过程,而今他屡屡称我为他的“知音”,为此我心存感激。

历经多个寒暑,《智谋》下册的中译本总算出版了,使我倍感欣慰的是,译文的口碑不错,北大两位教授还特别著文加以赞扬,说“翻译极其准确、极其精彩、极其生动”,译文“优美流畅”,“原汁原味,毫无生涩之感”。这真是最大的褒奖。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