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振骋: 如果你爱“她”,为“她”做什么就都愿意了
■本报记者 陈菁霞
“译者对原文理解深刻,译笔流畅,文字风格连贯,对诸多典故出处把握精准,将法兰西一位伟大思想家、文学家的灵魂世界完整地呈示在中国读者面前,在完成历代翻译
在前不久首届“傅雷翻译奖”颁奖大会上,马振骋翻译的《蒙田随笔全集》,与另一位译者张祖建翻译的列维-斯特劳斯的《面具之道》,从26家出版社参选的39种图书中胜出,同获该项殊荣。
实际上,马振骋与蒙田的结缘远不是从这次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这套《蒙田随笔全集》开始的。早在1993年,马振骋就和另外六位译者合译了国内首版的《蒙田随笔全集》三册,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因为是合译,每位译者的理解不一样,行文风格也不同。此外别的选集版本,都是零零碎碎,比如蒙田论什么什么,只不过是译者将自己认为重要的几段选译出来。原来的文章是两万字,翻译出来的可能只有四千字。但译者并不说明这些,这样给读者造成一个印象,以为蒙田的文章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正因为此,当2003年上海书店出版社的领导问他有没有兴趣独译全集时,马振骋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次他翻译的《蒙田随笔全集》全书80万字,较之当年译林的合译本少了20万字。精炼、温雅的文字里,不仅再现了四百年前蒙田的博洽和智性,更有译者的风格和特色在其中。
从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的大地》开始,近三十年的时间里,马振骋翻译了左拉、卢梭、波伏娃、杜拉斯、蒙田、纪德、米兰・昆德拉等人的30多部作品,覆盖了四五百年间的法国文学史。那些喜欢法国文学的读者一说起他的名字,感到格外亲切,在书店淘书时,一册印有“马振骋”的新书在手,总令人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曾经有人誉他“为法语文学而生”,擅长文字功夫的老先生稍做改动,戏称自己“以法语文学为生”。说法不同,但对自己的选择,几十年的努力和坚持,马振骋只有一句话:“如果回过头去重新来过,依然会选择美丽的法语。”
1957年,马振骋从南京大学外语系法国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成为新中国第一届法语专业毕业生。“我这人大脑机能区肯定少了几块,除了语文历史以外,学理科都不开窍”。他就像两度获龚古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罗曼・加里在自传体小说《晨之诺》中说的那样:“像个任何事都做不成的人那样,搞起了文学”。
马振骋翻译的第一部作品是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的大地》。那是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向他约稿,他选择了《人的大地》,随后还翻译了《小王子》、《夜航》和《空军飞行员》。而翻译生涯始自《人的大地》,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上世纪60年代,一些法国留学生到家里做客,他们在路上看的书,就留下来了。在这些原版书里,就有一本《人的大地》,那时他第一次留意这个古怪的名字――圣埃克苏佩里。
书一开头便是:“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更多于来自全部的书本。因为土地桀骜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马振骋立刻被吸引了,明白写这样句子的作家有许多话要说。那时,他正处在渴望有好书读的时候。20世纪70年代初,华北平原的一个乡野,冬天,窗外是黄土、朔风、灰空、秃树和几排砖头平房,书里则是沙漠、风暴、黑夜、高山和满天星斗。马振骋回忆说,两者的背景如此相似,他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窗外,感觉不到书里书外有40年和几千公里的时空差别。
“好的作品都是改出来的”。马振骋将翻译比作是做工艺品,快不得,需要反反复复的修改。他一贯是这样,人家催的活,绝对不接,哪怕是稿费付得比平时的高些。对于当前社会上对翻译质量的批评,马振骋认为出版方也有一定的责任。出版社总是想拿付钟点工的钱来请大师傅,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的稿费基本在千字六十元左右,或者更低,年轻人没办法只好接受,但资深的就不愿意干了。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翻译质量问题。年轻人没有多少经验和积累,一上来就翻译大部头的经典,水平自然是大打折扣。甚至一些高校的学者自己挂名,让学生翻译,很多出版社因为要赶时间出版,也默许这样的做法。大家形成默契,于是“一起干坏事”。
尽管如此,马振骋说,仍然有一些人在勤勤恳恳地从事翻译工作,他们抱着一种志愿者的心态,或是业余,或是退休之后,都不靠翻译的钱过日子。他希望出版方给予译者应得的荣誉感(如署名),在书稿编校的把关上,多尊重一些译者的意见。
翻译是一件和别人分享快乐的事情。看到很多好的法文书,经自己的劳动转换成中文给更多的读者阅读,很开心。有人曾问马振骋这么多年搞翻译苦不苦?他的回答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觉得苦。“就像爱一个人,你爱她,为她做什么事情就都愿意了。”
张祖建:从钢铁工人到法语翻译家
■本报记者 陈菁霞
2009年12月6日,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颁奖仪式在北京大学举行。两位获奖者张祖建和马振骋分别从美国加州和上海远道赶来受奖。事后,张祖建说起当时一个有趣的场景:当他上台时,台下有学生低语:“怎么又是一个秃头哇!”“唉,他们怎么能理解,海外游子虽无周杰伦之酷,此刻重返北大,心情是难以言传的激动呢”?
张祖建现为美国北加州莱尼学院终身教授兼外语系主任。1984年,他从北大法语系硕士毕业,和所有经历那个动荡年代的人一样,他的人生中充满了艰辛和曲折。1986年,张祖建赴美读博士,自到美国第三天上课堂开始,20多年来,他辗转于美国四个州和法国巴黎的大学之间,以教授法语和汉语为业。因为教学内容多限于基础语,张祖建感觉很不过瘾,而这,也成了他后来从事理论著作翻译的原因之一。
这次因为翻译“列维-斯特劳斯文集”丛书中的《面具之道》而获奖,张祖建感觉很意外。甚至在赶来北京的路上,他还不能确知自己是否得奖的事实。2004年,在国际符号学学会(IASS)副会长李幼蒸先生的推荐下,张祖建参与《列维-斯特劳斯文集》的翻译工作。文集共14本,他独立翻译了其中三本:《结构人类学I-II》和《面具之道》;与人合译《人类学讲演集》;担任《列维-斯特劳斯传》的审校。其中《结构人类学I-II》两卷近90万字,花的工夫最大。按人民大学出版社的计划,《面具之道》的翻译原是由另一位译者承担,后来原定译者撂挑子,出版社又着急出齐这套文集,所以请张祖建接手,关键时刻他当了回“救火队员”。书出版时正逢法国大使馆设立傅雷翻译出版奖,时间的巧合等因素加起来,张祖建认为自己这次获奖多少有点“阴差阳错”。
“……他知难而进,凭借对语言的高度把握和对知识的深深尊重,很好地传译了一位伟大的人类学家的研究思路,让我们进入了一个思维缜密,联想丰富,集知识、分析与文学想象为一体的美妙世界。他的工作具有开拓意义,在技术层面上为其他译者攻克了不少难题,提供了难得的借鉴。他被美国的现代氛围包围,却捍卫了法国文明;虽然身处异乡,却保持着对汉语的深深眷恋。”评委会主席董强宣读的这段颁奖词令张祖建有点“受宠若惊”。“也许他们考虑到,我这些年翻译的理论著作加在一起有点价值吧”。
张祖建曾经当过8年钢铁工人。从那个时期开始,他开始尝试翻译,曾经为首钢和农科院情报所翻译过技术资料。一面要干好工厂的活,翻译常常是在下了夜班以后的业余时间做。回首往事,张祖建并不觉得多么苦,文革期间一大批自学外语,渴望了解世界的青年人大都如此,他的情况并非孤例。张祖建翻译理论著作是后来的事,其时他已身在异国。1996年在巴黎高师教书期间,老同事罗?教授邀他参加北大《法兰西思想文库》的工作。由此,张祖建开始了第一本理论著作―――克罗德・海然热的《语言人》(1999年由北京三联出版)―――的翻译。
从此,张祖建一发而不可收。这些年,他陆续翻译了罗兰・巴尔特、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徐丹、约翰・迪利等人的多部学术著作,总计约三百万字。张祖建归结做理论翻译的缘由,一是自己有这方面的兴趣,想用学到的知识为国内文科理论的译介做点贡献,此外是正逢改革开放以来的翻译大潮和朋友们的鼓励引介。
在翻译列维-斯特劳斯、德勒兹和巴尔特作品的过程中,张祖建深切地体会到前者与后两人大为迥异的文风。法国哲学家往往笔走龙蛇,天马行空,“潇洒倒是潇洒,但对于我这种非专业出身,又不愿对不起读者的译者来说,查考起来挺费事的”。但列维-斯特劳斯不同,这位结构主义大师更像一位课堂上的教师,掰开了揉碎了讲道理,从不唬人。所以,在原文理解上,张祖建没有遇到太大困难,仅用了三个多月业余时间就完成了《面具之道》的翻译。
“我希望我的译文能够把他的文理文风忠实地展现给读者”。作为学者,列维-斯特劳斯始终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一扫学术著作枯燥、呆板的语言方式,以丰富、饱满的新叙述语体,为人类学赋予了诗学的性质。当年《忧郁的热带》甚至令龚古尔文学奖的评委们大为挠头,若非其文体因素,斯特劳斯差一点获得龚古尔文学奖。
但更多的学术著作,语言和理论一样艰深。张祖建认为国内这类著作的翻译,在专业术语的理解和转译上有点杂乱。西方语言因为互通性很强,翻译难度比汉西互译要小得多。加上国外往往有基金会和出版社从事独立、完整和专业化的策划和操作,大量的、及时的译介也保证了欧美对彼此思想界的发展了如指掌。他希望国内翻译出版界能够搭建起同样开放、稳定的架构和平台。
至于术语的转译,以及当前国内为很多人所诟病的翻译质量问题,张祖建认为翻译界应当建立畅通的渠道或者平台(例如利用互联网),开展批评和讨论,同时运用有效的经济手段鼓励优秀译品。“如果有专业人士、译者和读者的共同参与,会有助于充分理解和澄清新的概念乃至理论,促进淘汰不恰当的译名和低劣的译作,使好的或更好的译名译作获得普遍接受。此外,为求新而轻易改动约定俗成的译名似乎不是可取的做法,因为名(译法)与实(语义)已经挂钩之后,任意改动会引起混乱。”尽管译者并非都以挣钱为目的,他不认为行政规定稿酬标准和买断式做法有利于全面提高翻译质量。
译事艰难,但其中的快乐也是非经历此境的人所能够体会到的。在一次媒体访谈中,张祖建勉励初涉翻译的年轻学子“尽管死磕,必有所获”。而他自己,在匆匆的归国之行后,又投入了异邦忙碌的教学和翻译生活中。“人生有限,学海无涯。今后要加倍努力,为中外文化交流乃至中国文科理论的建设尽一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