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不能不提及胡秋原:当年他以“自由人”的身份,与左右阵营展开“文艺自由论战”,瞿秋白、鲁迅、冯雪峰等“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领军人物,曾与他“不打不相识”。今年恰逢左联成立70周年,又是胡秋原先生的百年冥诞,回忆与先生神交的陈年旧事,至今仍记忆犹新。
晚年胡秋原
1988年9月15日,邓颖超和胡秋原在北京重逢
一
他,出生于耕读之家,是胡家的长子,派名“业崇”。
进入武昌大学(现武汉大学)后,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余,似乎觉得自己的原名不够文雅,便重新起了一个文采飞扬的笔名“秋?”。哪知,却弄巧反拙,人们常常将其念成“秋方”。而且,他又觉得笔名缺乏一点阳刚之气。于是,他从唐代诗人王维的《登裴秀才迪小台作》中的“秋原人外闲”与《出塞作》中的“秋日平原好射雕”得到启示,便改“秋?”为“秋原”。白色恐怖时逃沪,他接受陈望道教授的建议,正式用“胡秋原”代替本名了。
笔者第一次知道“胡秋原”这个名字,是鲁迅先生在文艺自由论战时的那篇檄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只不过,那时他是大陆中学教科书上的“反动文人”,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黄陂人。但这位鲁迅笔下的“自由人”,在我脑海里一直难以忘怀。
“故园柳色催南客,春水桃花待北归。”我们首次见面是1988年秋,胡秋原作为台湾资深“立委”公开首访大陆之时。当央视播音员播报新闻时,竟把故乡湖北黄陂(pi)误播成黄“坡”。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回来了!像一只北归的雁,掠过海峡,飞抵北京,转道西安等地,飞回武汉黄陂来了。
在他重游其母校前川中学旧址(时为黄陂一中,现为黄陂实验中学)时,笔者前往办事,正好一睹了先生的鹤发童颜风采。记得在座谈会上,学校赠送了他任校长时为首届毕业生的题词:“一须有志,二须有识,三须有恒。”他除回赠其主编的《中华杂志》外,还与校友泼墨交流,欣然题诗一首:
一别校园四十年,
欣看黉宇信倍添;
“勤仁诚勇”当年训,
地隔时移心自联。
前川中学是其父、武昌首义后湖北军政府审计科长胡康民创办的黄陂第一所中学,民国大总统黎元洪是首任董事长,黄陂末代翰林涂芥庵为名誉校长。胡秋原不仅是该校的首届毕业生,抗战胜利后他又回来复校并任校长,还请于右任题写了“勤、仁、诚、勇”的校训(实验中学仍在沿袭)。我也曾在此工作了两个年头,而且我们同是黄陂北乡人,用先生的话说“我们是真正的同乡”,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机缘吧。自此,我们书信、电话联系不断,直至他晚年病重行动不便。
二
他虽然著作等身,达3000万字,但却是一个没有大学文凭的学者。读武汉大学时,因遭白色恐怖搜捕而中途转学到复旦大学,后又因家庭发生变故而辍学。接着,他好不容易取得日本早稻田大学官费资格,尚未毕业因发生“九一八”事变,他毅然弃学留沪抗日。
有一次,笔者曾问及胡先生亲历文艺自由论战一事,他说:“九一八后,我在上海以写作为生。在日本侵略中,我站在中国人立场主张抗日。在国共两党战争中,在民族主义文学与普罗共产主义文学之‘政策’的对立中,我站在自由知识阶级立场,主张文艺、思想之自由。”(拙作《胡秋原全传》,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版)
当时的上海文坛分裂为两大阵营:一是共产党领导的“左翼作家联盟”(1930年3月2日成立,推举沈端先、冯乃超、鲁迅、田汉、钱杏?等为常务委员,先后担任中共党团书记的有潘汉年、冯乃超、冯雪峰等);一是国民党把持的“民族主义文学”团体。双方唇枪舌剑,让一般作家非杨即墨。
胡秋原不赞成左右两阵营言论两极的论争。他在自己创办的《文化评论》周刊的发刊辞《真理之檄》,以及《勿侵略文艺》等文章中,既抨击国民党当局垄断文坛,“侵略文艺”,要求还作家以自由。又批评左联不尊重艺术规律,写作什么要由组织决定,侵犯个人创作自由。他强调,《文化评论》的宗旨是:在政治上抗日,在思想上自由。
客观上讲,胡秋原提出的“文艺自由”论,在理论上和操作上均没有错,作者写什么、怎么写不应受到教条束缚、限制,发表、出版不应受到查禁。但由于左联受到当时国际与党内左倾路线的影响,左联领导人为粉碎国民党的文化“围剿”,一直秉承非左即右的思维方式,断然否认中间作家群――“自由人”的存在。因此,左联作家对他进行无情攻击。经过持续一年的论战,是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主管宣传工作的张闻天一锤定音,才纠正左联的左倾关门主义。但胡秋原仍然长期被列入“另类”,直到半个世纪以后才恢复其历史公正。
当胡先生得知周扬在左联成立50周年的大会上坦承:当年在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上,“还常常解决得不恰当,不正确,还有简单化、庸俗化的毛病”。他感到无比欣慰,还在其创办的《中华杂志》1989年2月号上,发表了陈漱涵的《张闻天・鲁迅・胡秋原――左联时期围绕“文艺自由”问题的一场论辩》一文。他自己也曾撰写了《关于一九三二年文艺自由论辩》(胡秋原:《文学艺术论集》,台湾学术出版社,1979年版),回忆那场载入中国现代文坛史册的论争。
三
自从“破冰之旅”之后,先生与家乡联系多了起来,后学曾给他寄去了改革开放后黄陂编纂的黄陂文史资料,其中有几篇是专门回忆先生及其前川中学轶事。他看后,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和研究历史的方法,专门给家乡写了洋洋万言的亲笔信与文稿。信中既有正面肯定,还以史家的严谨治学精神纠正了多处错误。
当时,一位分管领导答应,拟在《黄陂文史》第五集给予刊载。可是,后来那位领导退休了,且《黄陂文史》改版了。胡先生一等再等,没有消息,他认为这是对历史不负责任。于是,他趁其年届八旬的弟弟胡幼民先生自美国返乡之机,拿着他的亲笔信与文稿,专程到台办与笔者交涉,我这才了解到此事。随后,我用变通的方式,在《黄陂乡音》上连载此文。
1991年,黄陂成立木兰山诗词学会,并准备出版《木兰山楹联集》与《木兰山诗词集》,缘悭一面的学会发起人之一潘安兴,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向胡秋原约稿,没想到,胡秋原很快寄来了近作《忆木兰山》一律:
自古地灵人杰出,
千秋传颂木兰诗。
奇峰耸立如剑峰,
巨石嶙峋似卧狮。
朝罄声回诸圣殿,
晚霞光照女神祠。
荆门远望云山外,
铁甲琵琶若个奇。
因他生长于木兰山麓,自幼曾习木兰拳,读书时又专门游览过神奇的木兰山,后来还写下了有关木兰山的诗文。他还给笔者来电,希望提供有关木兰山文物的资料,他要从学术的角度对木兰山进行阐发。于是,我撰写了《胡秋原的木兰情》一文,不仅被多家报刊采用,还在省、市获奖。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应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的《台湾研究》杂志之约,笔者写了一篇胡秋原评传《人格・国格・学问》,寄去请他审定。先生不仅从字词句到标点符号进行过细的修改,还给我寄来他的文集与相关图片资料。后来,他准备将拙作收入其文集,只是他“书房零乱,遍寻不得”,又让笔者补寄。
《中华心・胡秋原政治文艺哲学文选》在大陆首次出版,笔者在《团结报》上发表了一篇读后感《爱心・忧心・诚心》,民革中央副主席贾亦斌教授专门将样报传真到台湾,胡先生收到后即回电致谢。
先生在弥留之际,嘱咐家属将他生平收藏的万册图书善本赠送给家乡,并将其骨灰安葬于木兰山麓。笔者竭力参与协调,时下已经实现了先生书归故里的遗愿。
四
在一般人看来,胡秋原早年曾参加中国共青团和国民党,后来又退出;中共执政初,他逃到台湾投靠国民党,大陆改革开放后,他又回来谈统一。他是不是一位“墙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式的人物?我带着这一问题,深入研究了胡先生一贯倡导的“人格、民族与学问三大尊严”和“超越前进论”(超越传统、超越俄化、超越西化前进)的思想,以及他在国家民族的重要关头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的义举:当中共主张全民抗日时,他应邀前往莫斯科参与编辑《救国时报》;当中共实行苏联式的左倾路线时,他反对;当中共提出和平统一祖国主张时,他以实际行动推动……当蒋介石消极抗日,他毅然参加了反蒋的“福建事变”;当蒋介石同意抗日时,他立即归来共赴国难;当蒋氏政权与苏联签订断送外蒙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时,他不顾一切地反对;有人主张“全盘西化”,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并提出了“超越论”;当岛内“台独”与“独台”甚嚣尘上时,他左右开弓痛斥歪理邪说……这才发现他万变不离其宗:他是一位超党派的爱国学者。
诚然,他的信仰与我们异同,有些主张与我们相左,但他坚持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原则是难能可贵的。难怪邓颖超同志曾称赞他“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具有民族自尊心的学者”。北京大学黄楠森教授也如是说,胡先生的“超越论”和他“爱中国、爱知识和爱自由”的思想,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毛泽东的把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以及邓小平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等,都是相通的。他的“三爱”与“三大尊严”,也与我们振兴中华和促进祖国统一的目标是一致的。
五
笔者通过系统研究海峡两岸出版的有关胡秋原先生的自述、文集、论著和传记资料之后,发现大陆没有出版过一部胡秋原传记。在同人的激励下,我便开始撰写自己的第一部文学家传记――胡秋原传。但令文人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出版。刚开始,因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拙作《田长霖传奇》,该社社长、总编在“田传”首发式上,曾公开承诺与笔者再次握手,续出“胡传”。而且我与二位责任编辑是几易其稿,据说总编已经签发了。遗憾的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导致出版搁浅。随后,北京与武汉的几家出版商也有意出版,有的还签订了出版合同,而且书稿通过了中央统战部审读,但均因种种原因,前后三年未果。我一度丧失信心,准备打退堂鼓。
可是,每当我闭上眼睛,在撰写此传的过程中,海内外人士的鼎力支持的一件件、一桩桩,不断在眼前浮现:著名科学家、上海大学校长钱伟长教授,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王文元教授,北京大学东方学大师季羡林教授,台湾“中央大学”前校长余传韬教授等,先后泼墨题词;武汉大学前校长、著名哲学家陶德麟教授还惠赐了于1988年接待胡先生的赠诗。时年97岁的原十九路军某部政治部主任,且与秋公一起参加“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复旦大学朱伯康教授,收到笔者请求作序函后,在一周内就寄来了序言。岂料,老人未等到拙作出版,已经于2005年7月25日作古了。时年93岁的民革中央名誉副主席贾亦斌先生不仅亲自作序,还常常与笔者进行电话联系。笔者赴京拜访他时,正值胡先生刚刚仙逝,他不禁哽咽。已是耄耋高龄的“台湾国父纪念馆”首任馆长、台湾文化大学教授童启祥先生,不是常常电话交流,就是为笔者充当“信使”,将一封封传真亲自送到胡家。年逾古稀的私立辅仁大学陈华山先生的“网络热线”,则使滔滔海峡变为坦坦通途。笔者又觉得拙作不出版,难以面对各位大家名宿。
好在,此时笔者应邀参加武汉市第五届长篇小说笔会上,我专门请批评家涂怀章教授,古文学家王士毅教授等,对文稿进行审定。同时,还通读了美国盲人女作家海伦・凯勒的自传,以及传记诗学的开拓者里翁・艾德尔创作的、号称美国当代传记中的经典之作的《詹姆斯传》,收益匪浅。
艾德尔认为,文学传记应采用场面化和故事化的叙事方式,但不允许材料的虚构;应当用弗洛伊德和福尔摩斯相结合的方法,把作者生平同其作品文本互证、互释,探寻传主隐秘的神话;传记家应当同传主实现身份的同一,产生同情性的理解,但要避免移情。
受此启发,我将“胡传”由原来的39万字浓缩为20多万字,并搜集了200余幅图片。试图根据艾德尔的传记理念,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表现传主“耕读传家”、“文章报国”……
好事多磨,几经努力,拙作《胡秋原全传》总算与读者见面了。其中以两个小节的篇幅,介绍了胡秋原参与“文艺自由论战”始末,接着又将其收入《无陂不成镇・名流百年》(长江出版社2009年版)里。我想,这既是对左联成立七十周年的追怀,也是遥祭胡秋原百年华诞的书玫瑰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