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念为先祖父景麟公编书信集,由来已久。当初说与祖父听,他
景麟公晚年除了学术研究以外,做得最多的就是写信、审稿、推荐等事。四川大学谢谦教授在给我的一通信中说:“我当年读启功先生的博士,推荐书就是老人家写的。我的博士论文,老人家也是评阅专家之一。”“我到北师大攻博,副导师聂石樵教授对我说:‘汤先生才是真正的博导!’”“记得师兄大明当年去杭州,拜见姜亮夫先生,老人家亲书介绍信,那书法那文笔,大明兄和我把玩不已。”对于青年人的来信,景麟公每封都是亲自复的。本来,助手见他忙,每想替复以减轻老师的压力,却屡是被拒。他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一定要亲笔”;“对好学上进的青年,应予以支持和鼓舞。不回信,或让助手代笔,都会使这些青年失望或感到冷漠,乃至影响其学习兴趣或学业前途!”如1996年他在给本校范昌灼教授的信中说:我最近收到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来信,“要求我把你赠我的《散文创作论》转卖给他。因我要留此书为念,舍不得,很为难。现将此信转给你,如手头有书,可否赠他一本?青年人求学心切,似应满足他的需要”(见范先生的《心的驱动》)。对此类信,他人或多不理睬,而八十七岁的他却称许青年人的求学心切,要想法满足其要求。景麟公的习惯,凡未复之信件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写字台的正前方,只要精力许可,他就会及时作复,多时一天要回五六通。他称“这等于和年轻的朋友谈天”,“也是一种乐趣,我从不把它看作是负担”(见吉云先生《楚辞研究一席谈――访汤炳正先生》)。
在我眼里,景麟公是一位学行并茂的粹然儒者,一生重“礼仪”。他易箦时,我打电话到病房,他说:“我正有话想跟你说,不过今天精力差,改天再说。”时内子孟骞恰在一旁,她说:“爷爷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给你讲呢?”经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也直犯嘀咕,便接连两天电话打过去,然他都推说改天再谈。到了第四天,他才说:“今天讲吧!再不讲怕没有机会了。”这时,景麟公的声音已弱若游丝,我屏气凝神地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这是他与我通的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电话。打那以后,景麟公就再也接不了电话了。那么,景麟公在弥留之际要叮嘱我这个孙儿的是什么事要呢?概括起来就是一个“礼”字。具体到写信时如何称呼对方这类琐碎之事。放下电话,我成了泪人。因为,我隐约地意识到这或许是老人家提前给我这个做孙儿的下遗训了。一部《论语》,记载孔子教导爱子孔鲤的,大而言之,不外“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罢了。光阴倏忽,十年过去了,而景麟公的叮嘱犹在耳畔。我这些年来行走社会,接交友朋恪守的便是这个“礼”。我以之待人,以之衡人,更以之取人。景麟公走后,我一直勉为其难地做着《汤炳正集》的搜集编订工作。于是,便有人说:“令祖父有你这个后人真是他的福气!”我说,这话应该倒过来:“有这样的先祖父,实乃我前世修来的造化!”“玉在山而草木润”,没有景麟公,也就没有今天意义上的汤某!
景麟公一生到底写过多少通信,我也说不准。不过,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册《汤炳正书信集》,确实是微薄得可怜。它一共只收景麟公的信二百九十九通,其中最早一通写于1960年10月,是致章夫人汤国梨先生的;最晚一通则写于1997年7月住院前夕,是给我们二人的。两者相隔近四十年。受信人中既有不少是名流大师,也有相当部分在当时还是新秀以至尚未公开发表过任何研究成果者。“挂一漏万”,聊备一斑以窥全豹。原因一方面是搜集非易;另一方面则是景麟公百年之后,他的东西竟“合法”地转到与汤家无甚关联的人手上去了。这现象凸现了中国法律软肋!而我现在想再看这些旧物时,只能上互联网或跑旧书店碰“运气”了。且即使是碰上“好运气”,看到的恐也只是“冰山之一角”。真是匪夷所思!所幸我手上还残存一本老人辞世前两年所写的部分书信底稿。真不知魂居九原的景麟公,如果知晓这些事会作何感想?对征集他的书信,我虽不存过大的奢望,但仍乞盼以后哪位有发现,能复印惠寄给我们,以便将来再版时补入。在此,先谢了。因为,我知道还有相当一部分书信散落在各处。景麟公生前,我曾在他书房里读到一通他写给吴则虞先生的长信,现在推想那是一通没有发出的信,而非底稿。因为整通信没有任何涂乙的痕迹,页面干干净净的。我还清楚记得信的内容是述说四九鼎移之后,他们这拨旧知识分子的遭遇。其内容至今对我仍具有震撼力。此信最后何以没有寄走,我想或是其信的内容太过敏感,或是写好后即接到吴先生已去世的讣告。据我推之,此信当写于1977年,是一份研究先祖父生平与学术思想相当重要的文献。
这里还要说明的是,凡景麟公给他人写的信,我们皆照单收入;而给家人尤其是给我们的,因景麟公一再申明这些信都是“随意命笔,未加思考之作”,因此我们只得稍作遴选,其中给我们的就有二十多通没有编进来。但这并不意味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其实景麟公给我们的信,在我们看来,通通都有价值。就编进来的说,其内容大致有二:一是谈如何做人;二是谈如何读书。后者又包含如何写作、如何治学等问题。写得通俗而精辟,指导性很强。如他告诉我写论文应注意:“(一)最混乱的问题,要从‘条理’上下功夫;(二)最复杂的问题,要从‘简明’上下功夫;(三)最隐晦的问题,要从‘浅显’上下功夫。”信俱在,兹不复词费。以前教育界有种流行的说法,即一个人的成功,途径无外乎:一是出自名门,一是源自名师。这话虽有些绝对,但也不无道理。我因自己是块朽木,迄今了无所成,辜负了景麟公的培养,但这些书信或能有益于后学,若然,便是积德之善举了。这就是我们为何把它公布出来,并戮力编就此书的目的所在。
前人对校书一事,看得特别神圣。景麟公游学北京时,为复扬雄名著《法言》之“旧观”,先是煞费周章,寻觅了当时所能寻到的是书的种种版本及相关资料(如景麟公听说汪荣宝先生又写了一部关于《法言》的新稿,竟辗转找到了这位高官的住宅;汪先生受其感动,破例将手稿本借给眼前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小伙子使用),然后他再一字一句地校勘,一丝不苟,纠正前人失误甚多,终成名篇《〈法言〉汪注补正》。此文蒙章太炎先生推许,亲自选载于《制言》杂志上,并写了“按语”加以肯定。又如敦煌卷子中《菩萨蛮》一词,有“且待三更见日头”句,其中“日头”二字,后世的本子多误作“月头”。景麟公的好友――台湾学界泰斗潘重规先生为了弄清真相,竟亲赴伦敦大不列颠图书馆查对原卷。潘先生后来撰文称自己此行共“用去台币一万元”(见潘先生的《敦煌词话・一字万金》)。两位老人家以自己的精神,诠释了何为“书受子之益”。前人对待书籍这种一字不苟的敬畏精神,对我们来说,“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次我们联袂整理这本书信集,生怕出现闪失留下遗憾,故对书稿一校二校,看了N遍。校书之难,算是有所领教矣。难怪大学者钱锺书先生有“校书者非如观世音之具千手千眼不可”之说,然非亲历者殊难体会到这一点。因之,我们于书稿虽以虔诚之心而尽力为之,但由于学植肤浅,仍然有些疏忽,乃至差误,幸得有力之教授为之复审。这不啻是我们之幸,更是谢世多年的景麟公之幸。
今天我纵笔草就此小文,略述《汤炳正书信集》(大象出版社即将出版)整理之经过,也是对景麟公百年寿辰的一份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