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摄影:赵瑜
“只有写作才能排除写不下去的恐惧。这是很强的阻力,也是很大的动力。”叶兆言畅谈网络、生活与新作《苏珊的微笑》――
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总字数约500万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叶兆言文集》,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叶兆言作品自选集》三种,以及各种选本。另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苏珊的微笑》等,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等。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如果说唐朝女诗人李治的《八至》背后,有诸多的体验才有如此凄凉无奈的感触,那么自称“蜗居男人”的作家叶兆言,又以怎样的想像虚构出“大房与小三之争”?
叶兆言的新书《苏珊的微笑》(江苏文艺出版社)腰封上的文字很“雷人”:“保卫婚姻全攻略”“新时代的《妻妾成群》”……叶兆言笑道,自己也是拿到书以后才看到这些推荐语。但是关于“小三”的话题如此之热闹敏感,是他远未曾料及的。
除了上世纪80年代就起意要写、直到2009年底才完成的《苏珊的微笑》,2010年对叶兆言来说是一个丰收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三本),上海书店出版社推出《叶兆言非虚构作品》(四本),上海文艺出版社将重新出版叶兆言的六部长篇,南京大学出版社则盯上了《叶兆言南京作品系列》(三本)。然而这十几部作品,叶兆言在接受读书报记者采访时却坦言“没办法总结自己……从写作第一天开始我就担心还能否写下去。我还能不能?写作者一直在证实自己:我还能。只有写作才能排除写不下去的恐惧。这是很强的阻力,也是很大的动力”。
读书报:这部作品在网络上反响如何?放眼当下婚恋题材的作品,不涉及婚外恋的作品很少。您关注同类题材的作品么?
叶兆言:肯定不关注。我不怎么看小说,也不看电视剧。
读书报:会经常上网么?网络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叶兆言:影响很大。比如说,我喜欢看NBA,很多比赛是同时进行的,网络同步播出每个队的比分……脑子正常的人会觉得我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正是我写作的黄金时间,我总是忍不住打开网络看比分。
我在网络上浏览的东西还是很多的,譬如吴洪森做的“真名网”,陈村的“小众菜园”,还经常去嫣牛博看看。
读书报:有网友评价《苏珊的微笑》让人看了很困惑。
叶兆言:我写的时候也很困惑。没有困惑就没有这个小说,如果说苏珊有目的,想和杨道远结婚修成正果,或者甘心做小三,那故事就变得很简单,很正常。问题是我们不知道,苏珊也不知道,这就是人生的尴尬,也是我们生活中可以讨论的话题。苏珊的困惑就是我们的困惑。因为我们困惑,才更真实,更接近原生态。
读书报:作为“重述神话”系列的《后羿》出版后,批评和否定的声音也很多。您觉得驾驭超现实主义题材和现实主义题材,有什么不同的体会?
叶兆言:《后羿》被指责最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事实上,很多声音都不是对着小说去的,很多仅仅是看到报道,就已经愤怒了。驾驭什么题材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写作就是克服困难。我的短篇也有超现实的东西,长篇也有,譬如《花煞》,只是没人注意而已。
读书报:您在后记中提到,80年代就想写一部《精神失常》的作品,一直拖到今天,变成《苏珊的微笑》。这部作品仅仅是了结当年的心愿么?在重新写作时有没有进行新的准备,赋予当下一些新的内容和意义?
叶兆言:这个过程很长,中间有不少演变。
我写的是翻过去的那一页,故意让故事从2000年开始,正是新旧世纪交换,文革后第一代大学生大都混出人样了,说的就是他们的故事,是他们的情感遭遇。当然和我的写作时间也有关,既然已进入21世纪才写,当代性就不可避免。
一个作家总有很多东西要写,每部小说都是心愿的一部分。
读书报:写作过程从容么?您认为自己对当下社会的这种题材的把握,有多大的信心?很想了解您当时的创作状态。
叶兆言:真操作起来,写作会很容易。我从一开始写作就怀疑有生活才能写作,作家最糟糕的是没有想象力。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只要能说通就行,文学最关键的是要说什么,怎么去说,无论是当下还是历史,都是虚构,关键是虚构当下得像当下,虚构历史得像历史。
读书报: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在阅读《苏珊的微笑》的过程中,始终有个疑惑:这是现在的婚姻么?夫妻之间的坦诚、尤其是男主人公杨道远在妻子高位截瘫后多年的坚守,都让我感到不可信。
叶兆言:这应该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世界很丰富,可能在你看来,有一种婚姻有一种故事,不真实、不可信,但是它还是有可能的,生活就是由不可信不可能组成。一个作家的写作说到底,还是想引起共鸣,“像不像”不是评判的标准,小说能否引起读者的兴趣,这只是阅读的第一步,哪怕读者反对,被注意和被阅读是最重要的。我的写作心态,用体育运动来形容,是希望能和读者互动。杨道远的坚守其实是反映了男人的一种无可奈何。故事是多方向的,我在写的时候,假设一个原点,像阳光向四周放射出去,读者可以有多种理解,可以理解为杨道远这么做是因为爱;也可以理解为世故,在当时的情况下放弃婚姻等于放弃官场。很多男人在这种时候是犹豫的;还可以理解为他是崇高,有时候人投入到崇高之中,会感觉很好;甚至可以理解为是懒惰和犹豫,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决断。
读书报:写作者希望读者如何看待他的小说?
叶兆言:写作者总是希望能调动读者的想像。好的小说应该提供多种可能性。我对当代的阅读有种恐惧感。评论家也好,读者也好,都在要求作者写出经典,都希望作品有伟大的追求,有崇高的理想,希望能花最少的时间读最好最值得的书,就像吃灵丹妙药一样,读完了以后一下子变得崇高起来。当下的阅读已变得非常功利,本来阅读是美的享受,就像看一场精彩的体育比赛一样,有时候就是为了欣赏一个精彩的过程。阅读只是我们内心的一种需要,它可以用来对付无聊。读者和作者在阅读中对话,交流。如果阅读的时候,只想着给作品打多少分,读者都成了苛刻的评委,写小说的人就会很尴尬。我很怀念自己小时候的阅读。不想当作家,就是想看书。那时候的阅读完全是出于本能,发自内心的喜欢,拿到喜欢的书,连夜看完。这种阅读在80年代也还有,譬如大家连夜阅读金庸的作品,那是很过瘾的阅读,完全没有功利,现在完全变了。大家都在想值不值读,都跟做买卖一样,都在想作家的地位。
读书报:在男作家当中,您的作品中比较多地关注婚恋。您对婚姻怎么看?
叶兆言:婚姻本身就是谜一样的东西。正因为看不透才写了很多小说,不是现在才开始关注婚姻家庭,我所有的小说都谈到这样的问题。我对婚姻肯定没有一个固定的看法,不知应该怎么描述,却始终在不断地描述。90年代的《别人的爱情》,从头到尾写了很多爱情故事,有一个共同点:爱都是单向的,写了大量的背叛。我试图用不爱来表现爱,恰恰是不爱,反而衬托出了爱。
每本小说都会有不同的角度,《苏珊的微笑》中的关键词是嫉妒,也是小说最纠结的地方。我们说爱情是美好的,美好的东西一定是永恒的,但是也一定会有附加的坏东西。《苏珊的微笑》是现代版的《奥塞罗》,对我来说,男主角杀死女主角的方式不一样,结局却一样,奥塞罗野蛮地掐死女主角,杨道远是以文明的方式。苏珊虽然不像《奥塞罗》的女主角那么冰清玉洁,但是女性的美好这一点没有改变,男人的野蛮和残忍也没有改变。不管别人怎么理解,故事的内核没变。杨道远他控制不住嫉妒这个“癌细胞”的扩散。
读书报:您对自己的创作怎么评价?
叶兆言:我当然希望能有明显的变化,一个好的作家不仅要跟别人不一样,还要和自己不一样。今年对我来说是总结之年,重新出的书特别多。很奇怪,写了这么多年,回头看,我觉得很有些吃惊的地方。这些作品当然是自己写的,有的故事自己都不记得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写的。这说明在某种意义上,写作就是一种激情,有即兴的一面,不可以再复制。我一向很少回头看自己的东西,觉得很可笑也很可怕。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是过程而非结果。写的过程越是难受越是纠结,就越是享受。有时候很累有时候绝望,但非要这样才有意思。每一次写作都让我绝望,写到一半写不下去,就像运动员在跑步过程中,有生理的、心理的疲劳期。
读书报:怎么度过“疲劳期”?
叶兆言:就是熬,写作就是面对永恒的失败。
读书报:今年集中出版这些书,是巧合么?
叶兆言:是巧合。很多书书店已经看不到了,读者抱怨,我自己也觉得尴尬,有些冷饭只好再炒一下。
读书报:您曾经写过《闲话南京的作家》,现在南京的作家群体整体状况如何?
叶兆言:我是蜗居男人,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事。南京地铁2001年就开通了,我从来没坐过;1912酒吧像北京三里屯一样有名,所有南京人都知道,我从来没去过。
读书报:最近在读什么书?有什么创作计划?
叶兆言:仍然是乱读,看碑帖比较多,字大,不伤眼睛。谈不上研究书法,就是看着很有意思。
读书报:您现在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叶兆言:希望少点干扰。我是很无趣的人。很多人不愿承认自己的书没人读,我愿意承认。德国人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是垃圾,争论也没有太大意义,文学作品不读就是垃圾。无论是名著还是一般作品,不读就什么也不是。对于写作者来说,希望被阅读的渴望太强烈了。只要被阅读,挨骂也正常,甚至还应该感谢阅读者。
读书报:您对自己的状态满意么?
叶兆言:不满意。写作者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你觉得自己能写,结果写不了;你计划今年完成这本书,结果写不完。就像运动员,总觉得自己还能更好一点,因为想像中的自己比现实中的自己强大很多。